舒芙到云仙居前时,正房的门正紧掩着,李嬷嬷瞥了门扉一眼,转过头朝她歉意一笑:“二姑娘且站这儿稍等等,夫人兴许还没起身。”
听此,舒芙微微仰起了脖颈,瞧见一片淡青的天,云也没有,已然亮得极好了。
她收回视线,往旁绕了绕,径自略过李嬷嬷,伸手去推房门:“既然这样,那我就去里面等阿娘吧,我小声些,不会惊扰到她的。”
“二姑娘——”李嬷嬷愕然转过脸,伸手欲扯舒芙袖子,却又被她避开了。
舒芙手掌落在门扉上,稍稍用力一推,门便“嘎呀”一声开了。
内室有些灰翳,天光透过窗子,被窗子上头云裂的纹路割分开,匆匆垂在窗底下那一小片天地,整个房子就还显得灰扑扑的。
舒芙顿了顿,又朝正位看去,果然见罗氏穿戴齐整坐在那里。
对方斜挽了个堕马髻,蛾眉淡扫,上裙下裳俱以月白裁,分明都是晴朗意味的色彩,舒芙却莫名觉得房内许多许多的晦暗颜色都要延到她身上去了。
她定定看了罗氏好一会儿,不由往旁让了让,好叫外头一片大好晴光照进来。
罗氏蛾眉微蹙,眼眶叫这几丝光亮迫得刺痛,不由错转开去,视线停在舒芙身上。
“我还未唤你,你怎么自己先进来了?”
舒芙抿了抿唇,坦然道:“太阳快要起来了,我不愿站在日头底下苦苦晒着。”
罗氏微微一愕,眼见着她回了话,竟然自顾往边上圈椅一坐。
罗氏眉头蹙得愈深,心道果然是前几日与个华阳郡主相与久了,她好好一个乖顺听话的女儿也被连带地忤逆起她。
但舒芙已然坐在椅上,她也不可能再叫她站起来。
斥戒的目的并未达到,罗氏胸中颇有些郁气,略微压紧心绪以后,她又才开口道:“华阳郡主是宗室贵女,她有心抬举你,我知你也不好婉拒。
“但你如今已经一十六了,你同梁家早有姻约,越过今年,你便要为梁家妇,总不好再与郡主这等女郎厮混在一处,否则叫梁家那边如何看你?
“下回她再邀你,你应几回拒几回,有礼有节客客气气的,不失礼便好了,委实没必要……”
“郡主这等女郎?郡主是什么样的女郎?”舒芙忽而抬起眼截断她的话,“阿娘慎言。”
罗氏自知失言,连忙阖了嘴。
无论她在心底多瞧不上李杪蓄养门客的行径,也断不能光明正大宣之于口,毕竟李杪始终都冠着个李姓。
“而且我与郡主相交,只因我愿意同她相交,别人心里不快便不快,我绝不会因顾及旁人的心绪而与郡主断交。更何况那所谓‘会如何看我’的人还是什么梁家的,就更不值当我多思多虑了。”
罗氏怫然:“不值当你多思多虑?阿芙,那是你未来夫家,你不将他们记挂在心,又焉能要求他们真心待你?”
她徐徐叹口气:“很多事我原本不想与你挑明,现在想来,是阿娘错了,你已经长成,阿娘便一样样与你剖析开。
“梁之衍那事,你使使性子就罢了,万不可一直纠缠下去,未免消磨尽他心底的愧意,到头来反叫他对你心生怨怼。
“他与你阿妹有染,我知道你心里膈应,可他心里到底是牵挂你的,将来即便还有别的妾,也终究越不过你,这已经比这天下许多女子都幸运了。
“你心里再不痛快,他也仍是你的夫婿,与其对他心生怨怼,两人争争吵吵做一对怨偶,不若将这事放过去,叫他以后对你始终存着一份愧疚,事事以你为先,岂不更好?”
罗氏语如串珠,情真意切地与舒芙絮说着。她虽爱护舒明德更多,可舒芙也是她的女儿,与舒明德前途并不相悖的事,她也愿意多提点舒芙。
梁之衍丑事已出,舒芙除了气懑还能如何,怨来怼去最终还是害了自己的身子,何如一开始就放过了,至少还能占些实惠,将来在梁家内宅也更利便行事。
“你尚年少,什么都想争个道理,可这世间哪那么多道理可讲?人人都是磨磨合合便过这一生的,阿娘也是如此,长安中那么多夫人娘子都如此。
“阿娘希望你清醒些,不要让情爱事混淆了眼目,他既然做下了丑事,你从此只当他是亲人而非夫婿,两人只在一同生活,不谈半分感情,这样想来可有痛快一些?”
罗氏一堂话尽出,自认剖清了肺腑,将自己一番用心全部道尽了,目含希冀地抬起眼看向舒芙,期望她如从前无数次那样过来牵起自己的手,伏在怀里说一句“阿娘我知晓了”。
但舒芙依旧稳稳坐在椅上,沉默着听完她的话,恍然抬起头,漆黑的眼如一对寒而明亮的星,看着她一字一句道:“阿娘,我才不要。”
舒芙站起身来,朝她走近两步:“冷着脸给梁之衍做娘子和兴冲冲给梁之衍做娘子有甚区别么?无非是他在我这里得不到几分好颜色,可他有那么多妾室,在我这儿受的委屈在他眼里连一撇云都算不上,他依旧过他的潇洒日子。
“可我呢?我依样要给他操持家事、管理宅院,一辈子圈在那个小小的院子里,看那个四方方的天。阿娘认为这样的日子,便是叫清醒么?”
这非清醒,而是麻木。
舒芙捏了捏手指,这句话没出,另外择了句话道:“我知道,长安之中、天地之间还有许多这样苦命的娘子,我为她们心忧,可我不想做她们中的哪一个,我非要做一个不一样的,才能叫她们晓得她们原本可以不这样苦命的。”
罗氏嗤笑一声,冷然道:“天真愚直!”
可有哪件大事伊始,不是由天真愚直的人去做呢?这世间还当真要一些天真的率气。
舒芙别开脸去,并不反驳。
罗氏又继续道:“若如你说的,男子有了妾室,便不堪为一个夫郎了?”
“是。”她斩钉截铁。
罗氏又笑出一声,眼中逐渐含上几分悲悯神色:“可这世道男女本不相同,男子三妻四妾乃是常理,你再不忿也无用。”
舒芙眸色凝然,语气铿锵:“都是父精母血孕育出的骨肉,生前皮肉几两,死后白骨一堆,有什么不一样的?倘若我只有他一个丈夫,那他也合该只有我一个妻子,否则……”
“否则如何?”罗氏冷嘲地看向她,心中却在想着她要如何来反驳自己。
是要说在成婚以前擦亮眼选好人么?
可天下男子人人都如是!
朝中那位四十无子的平章事吗?但他虽无妾室,可早有通房伴身。
又或者是崇德帝。但陛下至今不过四十有三,现在对皇后殿下一心一意,可十年、二十年以后呢?
既然事已如此,倒不如放过自己,不在意了,便不会痛苦了。
见舒芙久久不答,罗氏紊跳的心脏终于平复些许。
她伸手要去摸杯茶喝,却陡然发觉茶汤早就不知不觉叫她饮了干净,只余下半盏碧翠卷曲的茶叶子。
还不等她叫人进来添茶,她跟前的少女陡然出声道:“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成亲呢?”
为什么要成亲?这世上哪有不成亲的女子?
罗氏惊疑不定,满目诧异地看向她。
“既要成亲,必为眷属,要使这女子从心底间感到开怀。倘若是事事委曲求全才换来的姻约,倒真的有不如无。”
舒芙微微一笑:“归根结底,只有两个字,‘开怀’,只要能开怀了,就算不成亲,也是很好的。”
“简直胡说!天下女子哪有不成亲的?华阳郡主就是这么教你的?”罗氏怒从心起,抓起茶盏狠狠砸向舒芙方向。
舒芙早有防备,侧身躲开了,然再抬头看向罗氏时,眼神已然失望至极。
罗氏心中一慌,连忙起身抓她的手:“阿娘刚刚一时冲动,没伤着你罢?”
舒芙定定看着她,良久才缓缓摇首。
罗氏心忙意乱,不知再说些什么,反身回了主位,恍眼瞧见了手边条台上的白玉缸中赫然还斜泊着一枝新摘的百合,香气腻得人发昏。
她伸手掐断百合,又拉过舒芙的手,将雪白的花铺展在她柔软的掌心,又用指尖细致入微地拨开花朵的青玉瓣子,如同爱抚什么宝物。
“阿娘为你取名叫‘芙’,分明是想你如芙花一样柔美乖顺,你是怎么长成这副模样的呢?”
两相对峙良久,舒芙突然开口道:“可阿娘先前从未同我说过。”
少女将花反手擒在掌中,秀韧有力的手指撕开瓣子,指骨上的肌肤洁净如同从冷水中捞出的白玉,却因这份力道而显出青色的脉络,蜿蜒横斜,如柳枝难折。
“花再荏弱,仍有筋骨,从前我不知阿娘为我取名的用意,只当自己的名字是取自屈子笔下的香草兰芙,告诫自己要坚韧不屈,既然我心中认定了,就变不回去了。”
说罢,她将蔫倒的百合轻轻搁置在案上,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
舒芙走后,罗氏枯坐原地,好半晌没回过神,直到李嬷嬷迈步进来,连叫了几声“夫人”才缓过精神。
“二姑娘那边……”
罗氏哼出一声:“冥顽不灵,巧舌如簧。”
“那……”李嬷嬷略有踌躇。
罗氏道:“叫你寻的东西,可寻到了?”
李嬷嬷迟疑着点了头。
“那东西当真于体无害么?”
李嬷嬷再度点了头。
罗氏呼出一口气,身子软倒,倚在椅背,眼中微有晶莹,喃声道:“阿芙何不乖一些呢,非得逼迫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