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当家大约比她高一头,整张脸藏在面具下,只露出一双寒星般的眸子。修长的身段,穿着红黑相间的劲装,蜂腰猿背,曲线毕露,无疑是个女人。
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晚词,道:“你就是范宣?”
晚词点了点头,道:“阁下是宁女侠?”
“女侠?”月仙刻意压低嗓音,透过面具听起来瓮声瓮气,她笑道:“你应该叫我女贼。”
晚词道:“江湖凶险,不亚于官场,阁下一名女子有万夫不敌之勇,着实替天下女子长脸。我虽然是刑部官员,私心里也是很佩服的。”
这话大有女子间的惺惺之意,月仙听了欢喜,向身后的邓九挥了挥手。她手上戴着一只金戒指,系着三根细链子,坠着小铃铛,手一动,叮叮作响。邓九就像一只听话的狗,躬身而退,带上了门。
“你当真是女扮男装?”月仙问道。
晚词知道她优待女子,横竖也瞒不过了,便承认了。月仙还有点难以置信,走到床边,伸手向她身上摸了一摸。习武之人对男女肌肉骨骼的区别尤为敏感,月仙又不是懵懂无知的小姑娘,这一摸便清楚了。
“早知道便不绑你了。他们可有欺负你?”
晚词摇了摇头,道:“多亏了三当家御下有方,他们对你都敬畏得很。”
月仙轻笑道:“男人都是色中饿鬼,你不知道我杀了多少人,才叫他们守规矩。”
晚词听得胆颤心惊,面上还恭维道:“三当家不愧是侠女。”
月仙柔声道:“你别害怕,我们会替你保守秘密,过了明日午时,不管章衡放不放卫七,我都会放你走。”
纵然她对女子怀有善意,终究是个满手血腥的土匪,晚词哪敢相信她的话,假装喜出望外道:“多谢三当家。”
月仙道:“你为何要女扮男装,冒险做官呢?”
晚词道:“除了读书,我别无所长,也不想嫁人,只能考取功名养活自己了。”抿了抿唇,问道:“三当家为何要落草为寇呢?”
月仙眼眸一瞬,低头拨弄着戒指上的金铃,道:“因为我杀了一个很有声望的男人,加入匪帮是唯一不算窝囊的活路。”
晚词怔住了,做官何尝不是自己唯一不算窝囊的活路?
虽不知宁月仙的过去如何,晚词隐隐觉得自己与她有些相似之处,正出神,砰的一声,那扇不算结实的门被人踹开,一道剑光直逼月仙。
月仙虽然意外,但身形一闪,反应极快。晚词见来人正是章衡,好不欢喜。章衡一击不中,旋即转手又向月仙刺去。月仙手中多出一条钢鞭,舞起来眼花缭乱,风声铃声响成一片。章衡使的是软剑,剑尖在鞭风间左穿右插,好似蝴蝶穿花,闪烁不定,越来越快。
两人在这间两丈见方的茅棚里交手,不多时便将桌椅板凳打得七零八落,木屑横飞。
外面也响起打斗声,月仙知道他们有备而来,不宜久战,于是纵身而起,连挥三鞭,一脚踢在章衡肩头,燕子一般倒飞出了门。
这一番动作灵巧至极,看得晚词瞠目结舌,章衡也暗自惊叹。他给晚词松了绑,紧追出门,见一名刺客已被击毙在地。晚词也跟出来,看他们四人围攻月仙和邓九,月光下身形皆如陀螺一般,打得细雪飞扬,火星乱迸,几乎分不清谁是谁。
邓九腹部中了两刀,又被章衡一剑削去握剑的四根手指,惨叫一声,剑掉在地上。月仙连忙将他掩在鞭风下,邓九知道她武功再高,也难抵挡这四个人,毅然道:“三当家,您别管我,走罢!”
月仙默然片刻,鞭影飞转,击退章衡和刘密,背起重伤的邓九飞掠而起,转眼便落在数丈之外。
章衡对两名随从道:“你们留下保护范主事。”便和刘密飞步追了上去。
前面是一片松竹林,此时风清月明,雪压寒翠,浑似画卷一般。月仙背着一个大男人,足踏竹梢,轻盈非常,黑红二色的衣袂随风翻飞,宛如一只翩跹斑蝶,足下霰雪霏霏,是蝶翼抖落的银粉,几个起落便将他们甩开老远。
两人都猜到这名女子便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的钦犯宁月仙,岂肯放过她?奋力追了四五里,到底不见了踪影。
章衡叹息道:“这女贼的轻功竟不在李叔之下,真是遇上高手了,我们回去罢。”
他口中的李叔便是蜀中第一剑客李丛简,李丛简非但剑术高绝,轻功也臻至化境。章衡自幼随他习武,深得其精髓,倘若行走江湖,也算是一流的高手,但比起月仙,还是差了一截。
刘密也惊叹此女武功之高,点点头,往回走了两步,忽然提起拳头向章衡挥去。章衡一愣,小腹结结实实挨了一下,旋即会过意来,也不还手。
压抑的怒火倾泻而出,刘密打了他几拳,一把将他摔在地上,冷冷道:“章衡,都是你干的好事,那帮人若是害了她,你拿什么向祭酒交代?”
第一百零二章
冤仇结
处于党争风口的章衡是个是非之人,刺客绑架晚词,无非是因为晚词与他十分亲近,让他们觉得她是能够要挟他的筹码。倘若一开始便保持距离,便不会有今日之祸。这样简单的道理,刘密不信他不明白,他就是自私。章衡无话可说,挨了打,反而好受些。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深深自责道:“是我大意了,往后我会多加防范。”刘密见他这个样子,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咬了咬牙,扭头便走。远远看见晚词站在灯影里,刘密深吸了口气,平息怒火,若无其事地走上前。晚词打量着他们,道:“刘大人,章大人,你们没事罢?”
处于党争风口的章衡是个是非之人,刺客绑架晚词,无非是因为晚词与他十分亲近,让他们觉得她是能够要挟他的筹码。倘若一开始便保持距离,便不会有今日之祸。
这样简单的道理,刘密不信他不明白,他就是自私。
章衡无话可说,挨了打,反而好受些。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深深自责道:“是我大意了,往后我会多加防范。”
刘密见他这个样子,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咬了咬牙,扭头便走。远远看见晚词站在灯影里,刘密深吸了口气,平息怒火,若无其事地走上前。
晚词打量着他们,道:“刘大人,章大人,你们没事罢?”
刘密道:“没事,只可惜叫那两名贼人走脱了。少贞,你怎么样?”
晚词不知宁月仙和她的手下是否真的会替自己保守秘密,心下担忧,面上不表,微笑道:“我也没事,给两位大人添麻烦了。你们是通过寄灵香找到我的么?”
章衡点头道:“我收到贼人的传书,要我拿卫七换你,正不知如何是好,刘大人来了,还是他想出这个法子。”
晚词连忙向刘密道谢,刘密摆了摆手,道:“少贞,那名女子就是宁月仙么?”
晚词点点头,道:“你们看见我的小厮无病不曾?”
章衡道:“我们在荻花巷发现了他,伤得不轻,已经送去医馆了。”
晚词急着要去看无病,医馆就在刘密家附近,章衡让一名随从把细犬送回去,四人来到医馆。
开门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听说他们要看之前送来的伤者,道:“人还没醒,家父给他缝了伤口,已经睡下了。我带你们去看罢。”
四人跟着他进屋,屋里只有一张床,无病躺在床上,盖着一副棉被,脸色蜡黄,嘴唇泛白。晚词看着,眼圈一红,险些掉下泪来。
“章大人,刘大人,你们回去罢,我留在这里看着。”
两人都不想走,却都没有借口留下。
沉默片刻,章衡道:“既如此,明日你也不必去衙门了,好好歇着罢。”又对随从道:“高显,你留下陪着范主事。”
两人离开医馆,刘密回家去了,章衡来到范寓,告诉绛月无病受了伤,晚词陪着他在医馆,叫她明早送点吃的过去,这才回府。
月仙回到琵琶巷的宅子里,背上一片濡湿,都是邓九的血。院中阒无人声,东厢窗户上透出灯光,月仙敲了三下门,里面一个女声道:“什么时辰了?”
已是丑时一刻,月仙却道:“酉时三刻。”
褚氏打开房门,道:“三当家回来了!”
月仙道:“邓九受伤了,快去请葛先生来。”
葛玉芝精通医术,是飞鹏帮为数不多的读书人之一,常年在京中与达官贵人联络。他趿着鞋,一边系着衣带,一边随褚氏疾步走进东厢,看了看邓九的伤,摇头道:“伤口太深,又流了这么多血,华佗来也难救了。”
月仙站在榻边,闻言心中泛起一丝悲痛,更多的是气恼。卫七尚未救出,今晚又折了两名手下,她焉能不恼?
邓九忽然睁开眼,注视着摘下面具的她,像虔诚的信徒仰望神祇,脸上露出迷恋的笑容。
“三当家……”
月仙握住他冰冷的手,道:“我会帮你报仇的。”
邓九张着嘴,喉咙里嘶嘶地响,没能再说出话来,便魂归地府。
沉默一阵,葛玉芝道:“三当家,您不是去见范宣么?怎么遇袭了?”
月仙不提刘密,也不说范宣女扮男装的事,单道:“章衡不知怎么找到那里,救走了范宣。”
葛玉芝甚是愕然,站起身踱了两步,闭目叹道:“这位章侍郎真是神通广大,不好对付啊。”
月仙冷冷道:“任他再厉害,也只有一条命。”
天边逐渐透出曙色,晚词坐在无病床边的一把交椅上,几乎一夜不曾合眼。门外的高显始终站得笔直,像一棵不知疲倦的树。晚词让他进来坐坐,他也不肯。
五更天后,医馆开了门,绛月提着食盒来了。晚词知道一定是章衡知会的她。无病还没醒,脸色却比昨晚好了些,呼吸也没那么微弱了。
晚词道:“你煮米汤了么?”
绛月点点头,打开食盒,拿出一只瓷瓯,气道:“这帮天杀的贼,只会暗算人,要奴说,有本事劫狱去!”
晚词见食盒里有一碟包子,道:“我来喂无病罢,你把这碟包子给门口的高侍卫送去,他也累了一夜了。”
温热的米汤顺着喉管流下去,无病恢复一点意识,咽了几口,掀开眼皮,见是晚词在喂自己,呆住了。
“醒了!”晚词高兴极了,望着他笑道:“醒了就好,昨晚看你那样,我真担心你醒不来。”
无病回过神,疑惑道:“公子不是被人劫走了么?”
晚词便将昨晚的经过说了一遍,无病见她没事,放下心,也笑起来。
晚词又舀一勺米汤送到他唇边,无病惶恐道:“公子使不得!”一抬手,牵动伤势,痛得倒吸凉气。
“你别动!”晚词轻轻按住他,内疚道:“你伤成这样,都是我的缘故,我照顾你也是应该的。你说你若有个好歹,叫我怎么对得起姐姐?”说着又红了眼圈。
无病道:“公子别这么说,你是阿姐心里第一要紧的人,这些年他为你牵肠挂肚,好不容易才有今日。为了你们,我怎样都是情愿的。”说着咳嗽起来。
晚词忙道:“好了好了,不说了,喝汤罢。”
无病推辞不得,只好让她喂自己。
门口传来高显和章衡的说话声,无病忙道:“我饱了,不吃了。”
晚词举着一勺米汤,道:“才吃这一点怎么行,再吃两口。”语气温柔,哄孩子似的。
章衡走进来,见这光景,倒是羡慕得很。
无病紧张地看向他,道:“章大人,您来了,恕小的不能行礼。”
章衡道:“不要紧,你躺着罢,说起来也是我连累了你们。”
无病忙道:“大人言重了。”
晚词看出他怕章衡,将碗交给绛月,起身走到桌旁,与章衡坐下,道:“昨晚的事,大人告诉部堂不曾?”
章衡道:“还未告诉他,我只说你病了。”
晚词点点头,端起一碗糯米粥,默不作声地吃着。
章衡端详着她的脸色,道:“你也累了,我送你回去休息罢。无病暂时不能动,留在这里也方便大夫医治,我会派人来照料他,绛月还是跟你回去的好。”
晚词依了他的安排,叮嘱无病几句,又给大夫塞了一锭银子。大夫已经收了章衡的钱,哪还能再收她的,坚决不要。晚词便偷偷塞给了他儿子,那小厮欢天喜地地收下了。
两人上了车,放下车帘,隔绝其他人的眼光,章衡这才得以抱住她,道出憋了一夜的歉疚:“我真没想到他们会对你下手,晚词,是我太大意,害你受苦了。”
晚词,如今只有他和十一娘会叫这个名字,每次听见,心中最隐秘的角落都会泛起悸动,明知危险,想推开他又舍不得。他和十一娘不一样,十一娘知道她最不堪的往事,他只知道她最明媚的过去。
锦瑟华年谁与度,月台花榭,琐窗朱户,只有君知处。
舍不得他,一如舍不得那段锦瑟华年,毕竟他是当中浓墨重彩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