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树却轻轻握住她的手掌,在她掌心一笔一画写下来:“那你忘掉的事情真的够多的。”
宫理掌心有点痒, 男人指甲修剪得很干净, 指腹有点薄茧却也圆润, 手背上有一点点小的旧伤的疤痕,指节明晰, 是一双很有烟火气的手。
他写下了平树两个字,宫理心里有种恍然:这两个字倒是很符合他的性格,她没忍住道:“平原上的树。”
他握着她的手指紧了一下,嘴唇微微弯起来:“嗯。”
宫理道:“你跟谁一起来的格罗尼雅?”
平树站在她的座椅旁,写完了名字之后手就垂下来,要很难才能忍住不去摸一摸她脸颊:“……我一个人来的。”
宫理脑子里还模糊记得万城的光怪陆离,总感觉记忆中也很远隔:“过来很远吧。”
平树脸上出现了有点难看的复杂表情,眉毛皱起来又松开,好像好多话变成了几个字:“……路挺远的。”
宫理忽然想起来,之前在水池边,他一个字都没跟她说,就只用眼睛瞧她来着。
而现在餐厅里,刚刚他嘴里那些着急上火又骂人的话,不像是这个眼睛跟墨玉似的男人说的。
只有这几句的惜字如金才是他的言语。
话越少,越是让宫理觉得他们很熟。像是年轻时候熟悉的人到了中年在车站碰见了似的,一边看挂钟,一边吸烟,脑子里想了太多,眼前却一句都说不出来。
他手指在旁边捏了半天,最后还是没忍住,伸出拇指,在她额头正中按了按,确认那里没有被洞穿的伤疤。宫理感觉自己额头上要被他按上了指纹似的。
宫理在他松开手之后,没忍住摸了摸额头中央,尽量找话,让自己看起来轻松又掌控局面:“……我以为你是跟老萍一起过来的。”
他很惊讶:“老萍也来了吗?!啊,确实,我也没有完全脱离方体,也听说他们打算调查被运送来格罗尼雅的大量收容物。你失忆后遇到她了?”
宫理放下餐叉,拿起桌子上的面包咬了一口:“嗯,她在姐妹会中。她也给了我一个地址,说我如果想调查原爆点的事,就顺着她的指引出城去。”
宫理也想透过平树的态度看老萍是否可信。平树根本就没怀疑老萍,只是皱眉道:“如果记忆只到几天前,那就说明你早就跟老萍接触了,你们已经在商量什么了……不会是方体又要……”
宫理能感觉到这个人是想保护他。
可他似乎并没有强大的身体机能,也没有像林恩那样杀不死的超能力。
他一定打不过她。为什么还问都不问地想保护她?
宫理反问道:“什么?”
平树皱紧眉摇摇头:“你要去原爆点的话,我跟你一起去。”
宫理拒绝了:“不。我需要一个从天上掉下来都死不了的人。”在城市中听说过的风言风语,让宫理感觉用矿车深入沙漠绝对不是安全的事。
平树抿紧嘴唇,有点生气似的,又忍不住道:“他就是个刽子手!而且我们曾经很多次一起行动过,我可以——”
他很生气但也说话不重,跟刚刚那个骂骂咧咧恨不得坐在桌子上指着鼻子骂他的样子,仿佛判若两人。
宫理却打断他的话:“我失忆了。对我来说,你们都是刚认识的人。因为很多原因,都会让我暂时更相信他一点,我也更了解他的战斗能力。”
平树看着她,有点难受,他似乎想要耐下心去跟她解释,话还没说出口,他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嘲讽且尖锐,勾起嘴角:“哟。才睡了几回,就更信任他了?你识人全靠打|炮是吗?”
宫理皱紧眉头,也忍不住冷笑起来:“说两句话就会突然变脸,是精神分裂吗?而且,我说的相信,有很多方面,比如说我能用信息素控制他,能确认把他掐个半死他也不会反击我。抱歉,平树先生,对我而言,咱们才是没见过几面。”
凭恕一把揪住她衣领,甚至想把她从椅子上拖起来,他却吼道:“平树会说一句‘路很远’就含混过去了,但这个‘路很远’背后是什么!是我们办了多少手续经过边境和天灾,是我们进入沙漠之后差点困在沙暴里!你要是不会说话就把嘴缝上,别在我面前说你更相信那个林恩——!”
他压不住音量,几乎要破音的从喉咙里嘶吼出来,宫理都觉得外面的侍女可能听到了他的话。
凭恕越想越愤怒,从桌子上抄起那把餐刀:“你不是死不了吗?不是多少回都能拍拍屁|股跟打印机似的再造出一个新身体吗?你怎么不死透了算了!”
他一向是在宫理面前比划刀枪,这会儿也没多想,就是气急了。却没想到宫理突然从椅子上起身,捉住他手腕猛地用力反拧过去,猛地将他顶在餐桌边沿。
宫理另一只脚踹向凭恕的小腿,他腿打弯却硬挺着没跪倒下去,跟她双目平视,腿挤在一起,眼里怒火快喷出来了:“哈,你是觉得我会捅你是吗?怎么只是拧着我手啊!不把我胳膊掰断吗?怎么不给我抹一刀呢?!来来来,我反正就一条命,你不是能把刀抢过去吗,来往这儿捅啊!!”
他挣扎不已,桌布都皱起来,红酒杯砰的一声倒下,酒液顺着桌子流淌在地上。
宫理有点恼火地看着他:“你是双重人格吗?怎么说变就变,还动刀想杀人!”
这个黑发男人应该不是刚刚给她写名字的平树,他说话的腔调与重音都不一样。而且他已经发疯了,甚至想去用牙咬她的手,双眼泛红:“是!我就是这个又信赖你又从来不会伤害你的身体里的毒瘤!是你最想剔除掉的那部分!但是没有老子一路打点,想尽办法,他也来不了格罗尼雅!我把一切都掏出来给你看过,北国、我老家、我|干过的事儿、我也救过你多少回啊!你|他|妈就一句记不得了就去相信别人!操!操啊啊!”
宫理也气了:“别鬼叫了,你想让外面都听见吗?”
他骂着,猛地脑袋朝她磕过来,额头重重撞在一起,下一秒宫理忽然感觉到嘴唇上一疼。
她一惊。
他不是在亲她,而是报复她,宫理立刻就感觉嘴唇被他咬出了血,他牙尖在用力到发抖,嘴唇却因为咬她而贴在一起,像是柔软里包着刀片,像是在吮吸她的血——
明明是凭恕在掌控身体,平树却也隐隐感觉到她唇的柔软,心脏悸动,他太想在此刻松开牙齿去亲吻她,太想把这段时间来,在心里酝酿无数次的话说出来。
但凭恕或许同样酝酿太久的情绪,随着愤怒爆发出来,压着他难以夺走控制权。
宫理恼火起来,她“血液”的那股味道弥漫在二人齿间,俩人睫毛都快扫在一起,宫理直视着凭恕鱼死网破般的眼睛。
她猛地用力拧住他手腕,餐刀脱手,他腕骨都有些错位,却根本不在乎,宫理将刀扫到一边去,正要去捏住他下巴逼他松开牙关。
忽然听到外头急急的脚步声,侍女推开了门,凭恕也松开了口。
他咬的真够狠的,虽然宫理的咬伤迅速愈合了,但他嘴唇上都是鲜红的血,甚至已经流到了下巴上,他还在咧嘴笑,肩膀耸动。
侍女就要冲上来,对凭恕抬手,桌子上餐盘都朝着侍女的方向滑动过去。宫理却抹了一下嘴唇,抬起手阻止了:“没事,就是他做饭太难吃了,他不肯承认,吵起来了而已。”
侍女看着宫理嘴角的血迹,有些担忧道:“陛下……”
宫理不耐烦道:“出去!我说了没事!”
凭恕笑出了声,舔着嘴唇上的鲜血,卷进口中咂了一下:“真难吃的味道。”
她踢开他压着重心的脚,凭恕腿一软朝下摔落下去,宫理在他膝盖即将重重落在大理石地板上之前,抓住他的衣领,拎住了他。
侍女察觉到气氛似乎不像是暗杀,连忙退出去关上了门。
门合拢,宫理手才松开,他腿落在地上,宫理也坐回了椅子上,她拿起餐巾擦着嘴唇上还没干的血迹,越琢磨越不对劲了。
他坐在她椅子旁边,靠着餐桌,手撑在淌在地上的红酒中,还在低头笑。
宫理摸着嘴唇,双腿交叠,忽然道:“……我们是什么关系?”
他这么生气,难道是因为他们俩有什么亲密关系?他认为她跟林恩在一起是背叛?
低着头的凭恕愣住,他瞬间理解到宫理这个疑问背后的怀疑,恼火之中也心里一喜。
她失忆了啊。
平树心里有不太好的预感,从凭恕刚刚去咬宫理,他就感觉这个行为……已经有点越过边界了……
凭恕冷笑道:“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
宫理手指竖在嘴唇上,皱紧眉头:“我们睡过?”
凭恕突然道:“我们有个孩子,都这么高了,叫波波。”
宫理悚然:“咱俩?!……谁生的?”
凭恕:“……”他幸好脸皮够厚,面不改色道:“孩子很想你。不过咱们也没结婚。”
宫理咽了一下口水:“我们是情侣?”
凭恕内心狂喜,却故意翻了她一个白眼,露出“说什么废话”般的表情偏过头去。
平树在脑子里急道:“你疯了吧!她如果恢复记忆了怎么办?而且你真觉得能骗过他!你撒谎哪次不是被她戳穿!”
宫理蹙紧眉头:“呃、我失忆了,情热期也是……抱歉、我并不知道。对不起……所以你这么生气?”宫理并没有全信,但这家伙刚刚发疯是因为伤心,这点毋庸置疑。以防万一她还是先开口道歉了。
平树更难受了。凭恕骗人也就算了,还骗的宫理为了莫须有的事情道歉!
平树听到凭恕在脑子里得意的笑,气得夺过身体控制权,立刻开口道:“呃、但是我们之前分手了!对,现在没有在一起,是前任——”
宫理心里更怀疑了:“啊……哦。”
凭恕更觉得平树太没胆色没出息了,这时候不忽悠那要等什么时候!
凭恕在脑内跟平树疯狂抢话筒,这会儿占据了控制权又立刻道:“但你明明说了要为了孩子复合的!我以为你要改过自新了,还要给你一个机会,结果你现在就这样做事!”
宫理:“……”
她彻底看出来了,不单是这些屁话很让人怀疑,这两个人格性格更是天差地别。
她伸出手,到他面前:“另一个人的名字,怎么写?”
凭恕抬眼看她,忽然勾起嘴唇探过头去,脸贴到她掌心去。
宫理眯眼:“你要敢在我手里吐口水,我就抹到你脸上去。”
他从头发下面看了她一眼,快速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她掌心,然后抬起头挑衅笑道:“老子不告诉你。”
宫理手里一小块湿热,她攥紧手指:“行,以后我就用孙子代指你,跟平树说起你的时候,就叫‘那孙子’。”
他瞪起眼:“你到底还想不想跟我复合!”
宫理笑起来,这会儿已经彻底不信这个满嘴谎话的家伙:“考虑考虑。”
这顿饭吃不了太久,宫理也听到了门外教廷骑士赶来,在外厅严阵以待的声音。
她也压低头,轻声道:“你去联系老萍吧,在姐妹会内我没法与她有太多交流,我想要知道之前发生的事。”
宫理看到那双眼睛重新变得平和清澈,他点了点头。
第328章
夜色深重, 宫理裹着亚麻色的袍子,将自己银白色的头发用头巾包裹住,戴着一副变色墨镜, 她捏着烟杆迎着风站在一座收集灰烬的“玻璃瓶”房顶旁,如烟囱般高耸的玻璃瓶像洗衣机一样震颤着,里头快速旋转收集着灰烬。
烟杆上的金件都让她卸掉了,她穿了双防沙的靴子和长裤, 衣袍随着夜风鼓动, 看着下方的民居, 这里夜晚一向热闹, 反倒是酷热的白日大多人都在睡觉休息。
她很快就看到了林恩的身影。他身上背着沉重的行李, 手里还拎着包裹,似乎嗅到了宫理的信息素, 但没有找清楚方向, 绿眼睛到处乱看。
宫理觉得他找她的时候,那种隐隐着急却又强压着的沉默很有意思。
正在林恩左顾右盼的时候, 就听到上方楼梯传来脚步声,有什么东西朝他脑袋敲过来。
他迅速后撤步让开抬头, 一只白皙的手拿着烟杆本来要敲他脑袋, 看到他的反应顿在空中, 被兜帽遮挡半张脸的人笑了笑:“这么警惕。”
林恩看着她勾起的嘴唇, 干巴巴道:“都,买回来了。”
宫理:“沉吗?”
林恩摇头, 宫理拎了一下试试, 对她的力气来说也算不了沉。
宫理顺手接过几个包裹, 从金属板建筑之间的楼梯往下方走去。
路过却有不少人侧目看来,那种惊讶离谱的目光并不完全冲着她, 更多是在看林恩。宫理有些不明所以,也很快就发现——她路上遇到的alpha基本没有拿重物的,反倒都是身边的男性beta与omega在背负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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