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路元沉默不语,就这么低垂着一双暗淡的桃花眼,不看她也不松手。
郁棠动了动手腕,“大人要做什么?”
季路元抿了抿淡色的嘴唇,“很疼。”
他终于肯扬起头来,求安慰似的闷声道:“方才在蹴鞠场上,不是只有郑颂年一人受了伤,我也摔了许多次。”
说着抬起手臂,“不止腿上,身上也淤青了不少。”
郁棠的视线顺着他撩衣袖的动作一路上移,待看清他冷白皮肤上的片片淤痕后,顿时又有些心软。
“……那么,”
她浅浅叹息了一声,
“需要我为季大人上药吗?”
“如此,”
季世子强自压了压上翘的唇角,
“臣先谢过公主。”
于是大石头上的人从她变成了季路元,季世子撩袍坐下,而后就这么大喇喇地伸出手臂,毫不见外地搭在了郁棠的腿上。
郁棠倒出些药油拢在掌心,搓热之后才去揉季路元的小臂,她做的认真又细致,力气使得也恰到好处,如此这般揉搓拂弄了大半晌,季世子却还是臭着一张脸不肯说话。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僵持了好一会儿,片刻之后,郁棠首先败下阵来。
她撩了撩眼皮,用着一副哄顺孩童似的口吻无奈道:“季昱安,你怎么还在生气啊?别气了成不成?”
被亲昵唤了小字的季世子冷哼一声,顺着她的称呼改了口,“我没有生气。”
郁棠暗自翻了个白眼,“好,你没生气,那你跟着我做什么?”
季路元极为坦然地迎上了她的目光,“我没跟着你,我来此处是因为有事要做,恰巧看见你罢了。”
这倒是句实话,自入京始起便谋求之事当下已无一不备,他需要一件郑颂年身上惯常佩戴的物件充当最后的证物。
而此番蹴鞠场上子弟云集,双方党争势力皆而有之,季世子选在今日顺走郑少爷的玉佩,为的就是哪怕郑颂年过后有所察觉,一时也难以确定究竟是何人出的手。
郁棠‘哦’了一声,有了鹿溪院中被呛声的前车之鉴,她也不再纠结于这人口中的‘有事要做’具体为何。
她将季路元手臂上的几块淤青一一揉过,取出自己的帕子拭净手上的药油,用着最后的耐心替他将袖子也放了下来,
“好了,药已经上过了,我回去了。”
季路元却仍不愿意让她离开,他向前倾了倾身体,嘴巴张了张,是个欲言又止却又没能止住的架势,
“你就那么喜欢郑颂年吗?明明知道自己看走了眼却依旧执迷不悟,还亲自去给他送帕子。那混账有什么好的?若只是生的潦草便也罢了,偏偏还是个品性低下的风流鬼,凭白辜负了你一番心意。”
他端着个不甚客气的质问口气咄咄逼人,瞧见郁棠已经提裙起了身,又下意识抬手去拽她的腕子。
可谁曾想郁棠也恰在此时伸过手来,握着药瓶的右手‘啪’的一声被他打到一边,瓶口顺势倾泻,剩余的大半药油就这么囫囵洒在了郁棠的前襟上。
夸嚓——
青玉的瓷瓶碎在地上,郁棠捂着泛红的手背怔怔抬头,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季路元也愣住了,“我,我不是要……”
“季大人。”
郁棠却不再给他开口的机会,前世今生累积的怨恼一并爆发,她嗤笑一声,
“我是没有识人之慧,可恕我直言,凭白辜负了我一番心意的又何止郑颂年一个?有些人明明也会自食其言,眼下却还要分斤掰两,不依不饶地计较别人。”
她其势汹汹地向前一步,
“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倘使我不再执着于郑颂年,那季大人可以带我离宫吗?不谈有朝一日,不谈来日方长,只说今朝今载,季大人做得到吗?”
林间起了些风,吹得人脊背生凉,季路元死死攥了攥拳,
“我暂且还不能……”
“呵。”
郁棠扯了扯嘴角,“我离席已久,璟仪想必已经等着急了,季大人,恕不奉陪。”
说罢再不犹豫,转身出了树林。
第16章 栗子糕
◎这是在约他亥时二刻见面了。◎
二人就此不欢而散,郁棠沉着一张脸坐上了回宫的轿辇,还未抵达栖雀阁时便已经后悔起来。
她虽不能全然洞悉现今时局,却也知季路元眼下运蹇时乖,处境之艰难绝不亚于她,况且这人三番两次救她于困境之中,还助她得到了流萤粉末,她怎的就能一时怒气上头,蛮不讲理地同人家发了脾气呢。
清风吹起车帘,郁棠顺势探出头去,遥遥望向了身后攘攘熙熙的马队。
一众世家子弟将从鞠场直接返回各家府邸,季路元的车马也在其中,走的是远离宫闱的方向,蓝顶棚的马车方才明明还历历可辨,现下却只能依稀瞧见个冒尖的车顶。
如此逆向的驶离颇有些分道扬镳的诀别意味,郁棠难耐地攥了攥指,思及同行回宫的郁肃璋与郁肃琰,到底还是忍下了调转马头去追季路元的冲动。
如此又过了三日,郑颂年并未如她所料想的那般将帕子送回来,泽兰却恰当其时地补了外殿小宫女的空缺,光明正大地进了她的栖雀阁伺候。
未见其人时,郁棠心中还有些七上八下的忐忑,毕竟季十九那番‘手底下走不出半个活人’的形容言犹在耳,她一时猜不准泽兰的脾性,只能暗自焦虑又好奇地等着人来。
宫正司的女史带着人入殿时,郁棠下意识绷紧了身体,她看似气定神闲地坐在正殿中央的楠木交椅上,眼神却早已经按纳不住地往庭院里飘,待瞧清楚泽兰的相态体貌后,原本的那点子心焦便全数化成了对季十九夸大其词的鄙视与唾弃。
呸,这信口雌黄的空心架子!
泽兰的年纪较之她还要长上两岁,却是圆脸圆眼圆下巴,生得格外的幼嫩稚气。
“见过公主。”
泽兰同她叩首行礼,待到内殿再无旁人,这才从袖中取出一只描金的白玉瓷瓶,恭恭敬敬地放在了案几上。
“这是世子让奴婢带给公主的祛痕药。”
祛痕药……
这是消气了的意思?
“替我谢谢季大人。”郁棠扬眸瞥一眼窗外,在扶泽兰起身的间隙里问她道:“有关于郑颂年的消息吗?”
“郑颂年?”
泽兰讶然,“是那位翰林编修郑颂年吗?奴婢入宫前,世子并未和奴婢提及过此人之事。”
“没提过?”
郁棠当即一愣。
难不成还在生气啊?
郁棠颦起眉头,不由得又开始琢磨季路元究竟是何用意。
“公主可是与那郑颂年有什么过节?”
泽兰不知她心中所想,她见郁棠眉头深锁,便压低了声音道:“虽说他朝廷命官的身份有些难办,但如若公主执意要他死……”
她阴恻恻地比出个斩杀的手势,“奴婢也能想个法子将他料理了,且会做的干净利落,保准不会查到咱们身上。”
“……”
郁棠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没什么过节,我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她随手将桌上的白玉瓷瓶收入袖中,又扬声唤了栗桃入殿,让她带着泽兰出去认认面孔;自己则提裙坐到了东侧的小窗边,徐徐推开了那扇紧合的四椀菱花窗。
窗下的芍药前几日还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现今却已经完全盛开了。
今日是立夏,中元祭典已然近在眼前,能写出泛光字迹的墨汁也已经勾兑妥当,她要寻个机会,尽快将手翰上的内容改了才行。
可她之前下的钩子毫无用处,若想知道郑颂年的行踪,还是要从季路元这里下手。
“唉——”
郁棠头疼地按了按额角。
罢了罢了,事有轻重缓急,还是离宫最重要。
*
季路元散朝时被永安帝留了住,直至酉时二刻才独自出了保和殿。
日薄西山,煦暖的夕暮与暗淡的夜色交织融合在同一片苍穹之上,一如那以两万尺外金水河分隔开来的奢靡与寒微,荒诞却又贴谱地共生共存。
当今的世道不太平,永安帝是在躬擐甲胄中得的天下,他生硬地隳了这万象,顺着强行凿出的阶梯拾阶而上,一步步坐稳皇位,却忘记了将破败的百物恢复原样。
英明的天子将方今的百业凋敝归咎于天道不仁,司天监便顺着天子的话呈言上谏,主张依照圣人八字对应的天干地支之位,以北,南,西,东的次序,在疆域四角分别修筑一座安泰塔,塔前再以各方古文字篆写一石碑,以此来保民安物阜,四海昇平。
这事算个肥差,且不说上头下了旨,哪怕目前国库再不充裕,户部的银子也都必须流水一样的送过去;
单看这四处均是山高皇帝远,领了命的钦差一旦到了地方,那便如同信马游缰,加之有油水可捞,行些未雨绸缪的铺谋定计之事自然要比在京城中便利许多。
故而这修建安泰塔的旨意一下,郁肃璋与郁肃琰便都算计着将这差事揽到自己人的头上。
奈何处在第一序位的平卢古文字是由仓彝文转化而来,除去季世子的母家一族,当朝识得之人可谓少之又少。
永安帝是不会让季路元轻易回到封地的,偏生修塔立碑一事又关乎国运,容不得丝毫的马虎差错。
因此,尽管郁肃璋一早便将略懂皮毛的郑颂年推举了上去,可永安帝心下踯躅,郁肃琰又有心干扰,这最终指派的钦差人选遂直至今日都未能定下。
季路元心里清楚,自己若是想尽快返回平卢,这事便是他能利用的最佳机会。
他因势而动,派季十九时刻盯着郑颂年的动向,只等郁肃璋将剩余的障碍一具扫清,永安帝再无他选时,他再将手里郑颂年的把柄捅出去。
届时期限将至,即使永安帝再不愿意,也只能任由他顶替郑颂年成为钦差,顺理成章地回到平卢。
有风起,吹得白玉石阶上光影晃动,季路元低眉敛袖,指尖轻轻拂过石栏望柱上雕刻繁复的腾跃龙虎。
幼时记忆中萧森的雨夜,绵延望柱上雕的是华丽精致的香玉牡丹,石阶也非如眼下这般洁白如霜,而是红迹斑斑,满满淌着的,全是从他娘亲身体里流出来的刺目鲜血。
他藏在石柱间的狭缝里,惊恐地看着娘亲双目紧闭,被人拖拽着头发缓缓前行,那双金尊玉贵的手靡靡垂在地上,在黑黢黢的暗夜里摇曳点画出两道长而蜿蜒的艳红。
[昱安,昱安啊——]
娘亲仿佛在叫他,嗓音一如既往的低而柔缓。
他受到了这呼唤的蛊惑,愤怒地抽出竹骨扇中的短刃握在手中,尤要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玉石俱焚地同那些人拼个鱼死网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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