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住处打点好,他开车前往近郊的花店,跟店主约了九点半,要拿预先订购的花。
曼珠沙华在一般的花店不太卖,为了刚好在这天取得他两个月前就下了订。抱着花束回到车上,将其安置在副驾驶座,他重新发动引擎,礼物要趁还新鲜时送出去。
约莫一小时的路程,再次下车是在外县市的小镇。幽僻而安静的地段,他捧着花循着先前的记忆走,来到了墓园的路口。
精緻化的墓园,乾净明亮的环境感觉不到什么阴冷压抑。跟柜台的人打了招呼,他来到园区的边角地带,这里不久前才秘密地入住了一位客人,他在刻着熟悉字样的墓碑前停下脚步。
蹲下身,将花束奉上,他的指腹轻拂过碑上的字跡,宛若抚摸着那人的脸——
「我来看你了,云雁。」
最后的空间,他将全留给这个曾经最靠近他的存在。
*
跟云雁第一次见是在进公司后的三个月。梅雨季刚结束的六月中,小自己三岁的演艺圈前辈住到了他的隔壁。
公司安排的会面,潦草地在宿舍门口举行,不过是让成为邻居的两人打个照面,也是希望两个家里都发生变故的人能多少互相照顾。当时的云雁看起来很瘦小,白白净净的,眼角下方有个忧鬱的泪痣,有着好像到哪都会被人怜爱的优柔气质,以及——
「以及」什么呢?他也说不上来。
这个世界只有「自己」与「自己以外的人」,他一直如此认为。他能轻易掌握住每个人的想法,再根据对方的价值做出相应的处理,可他的眼中很难分辨人的差异,儘管他们有不同长相、性格与名字,有各自的故事与人生,但这些在他的内心深处,终究只存在着轮廓,毫无细节可言。
所有的行为都是为自己的利益出发,他从未认真地看待过一个人。
所以,云雁很特别。他很久没有如此细緻地在脑中描摹一个人的神态,大家都没有顏色,只有云雁好像带着色彩,让他多看了几秒。
为什么呢?他扬起永远不会被拒绝的笑容,抱着困惑接近了对方。他想知道「以及」后面的答案是什么。
慢慢抓到答案的轮廓是再过三个月的九月,挖掘他来公司的星探主动招集,替他办了个小型的生日会。即使他还是个练习生,尚未有为公司赚钱的价值,那人还是挺照顾他的。
毕竟他们的相遇就是他跳海未遂的现场,人多多少少会对他们所认为的脆弱予以关怀。还记得那人少根筋地,拉着站在岸边的他夸他长得好看,就算摆明告知自杀的意图,那人也只是愣了好几秒,笑笑地说出「哇,连声音也这么好听!一个人默默死掉多寂寞,成为大明星死掉的话至少还有很多粉丝帮你哭」这样尷尬的笑话。
不过,也确实是因为这句令人哭笑不得的话才进到公司就是了。事后想想也是幸好活了下来,他人生的意义不该取决于那本就该死的父亲。
可这跟他喜不喜欢这样的活动是两回事。他不喜欢生日,一直都不喜欢,这是个不被祝福也无法自己掌握的可悲的日子。但基于立场考量,他还是装作开心地参加了生日会。
那时他跟云雁已经是会在空间时一起吃饭,偶尔串门子的关係了,不过因为日程安排,云雁并没有出席生日会。晚上他终于回宿舍时看见了云雁蹲在门前等他,似乎要补送祝福的少年站起了身,沉默地望着他。
「……你希望被祝福吗?」
意料之外的话语,本已想好如何打发对方的他不禁一愣。问题很直接,云雁的表情与语气却不具令人感到冒犯的侵略性,那双眼睛纯粹而通透,有着让人不得不正视自己的魔力。
「怎么这么问?」
内心深处升起了一股被看透的赤裸,他扬起笑容,声音却戒备地沉了几分。
「你看起来……很累。」
「很累」的前头有着微不可察的停顿,但还是被他捕捉到了。他知道云雁原本想说「不希望」,只是委婉地换了个词。
以往总是他看穿别人的想法,这次倒是被云雁反了过来。他挑眉一笑,被激起的傲气不容他逃跑似地否认:「你也讨厌?」
云雁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他们的交流总是带着互相明白却不明说的跳接。
「你不喜欢,我就不特别送上祝福了。不过,也希望你不要讨厌这个日子,虽然这么说有点自以为是,这天至少对我而言是美好的,也希望你今后可以慢慢发现它的美好——啊,到最后好像不小心变成祝福了呢?」
他不该因此动摇的,却无法否认地为对方感到一丝触动。明明这些对话仔细想来并不特别,他还是第一次油然升起一股稍微被理解的感觉,很微妙,对方甚至是小自己三岁且认识不久的人。
云雁是特别的。他预感这个人在往后的日子里也不会黯淡,只会展现出更多不凡的面貌。
接下来的日子——不,或许该说之后的几年,云雁是他唯一不会特别考虑目的而主动靠近的人。他们有着许多共通点,例如他们都喜欢阅读与思考,能轻易地察觉别人的想法,虽不曾与对方提及,但他们都在追求着一个可以罔顾生死的理想。
跟云雁一起可以少说很多废话,少做很多表面,他不介意给云雁看到部分而真实的自己,不介意在彼此懒得回自己房间时挤一张床睡。有时候,他会感到自己也能跟普通人一样生活,跟一般的青少年一样,与年纪相仿的友人愉快地相处、打闹。
当他回过神,对世界的认知已经从「自己」与「自己以外的人」,多了一个名为「云雁」的分类。
虽然奇怪,但不至于无法接受。
在他逐渐对云雁敞开心胸的同时,对方亦是如此。在一次并未预先告知的串门子,他看见了云雁正在使用「相机」。没有查觉到他的云雁优柔地佇立着,沉默地看着捏在指尖的照片逐渐化作灰烬。
那样的画面令人讶异,却也异常地美。「美」,他久违地感受到了,而且是在一个没有沾染任何鲜血的活人身上。
不论是美丽的云雁,还是那特别的相机,看过一次就很难忘怀了。这是云雁从未告诉他的秘密。那之后他一直思考,究竟是因为云雁很特别,所以才拥有异能;还是因为拥有异能,云雁才特别呢?
他觉得自己愈来愈靠近,那被搁置已久的,「以及」之后的答案。
既然接近了,就没有放手的道理。他久违地动了心思,设了一个云雁或许会向他坦白的局。时以声的话题是个好选择,云雁一直都惦记着那已死去的知名编剧,而且他父亲的死也跟时以声有关——他或许该去给时以声上柱香,父亲能比预期早很多死掉都是托他的福。
他花了不少时间筹备这件事,这种深入隐私的套话,失败一次就很难再有下一次。把所有可能的对话都设想周全,他找了个彼此都有空的晚上,邀云雁在宿舍喝酒。云雁的酒量并不好,喝不到一罐就微醺的程度,这是达成目标的绝佳发酵剂——
他如愿取得了成果,且意外地成果丰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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