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萱篇-台北2026年6月底
锁匠离开之后,武萱随柯威廉踏进了中山区中原街那充满灰尘的公寓客厅……该处没有受到劫匪或拾荒者的糟蹋,整体仍保持着去年9月29日当晚屋子主人们离开的模样。武萱拿起了一个相框……那是一家三口出游的合照,十分和乐融融的照片氛围;合照旁边摆着立方水晶奖牌……台北市语文竞赛国小组演讲第二名。
武萱放下相框,离开客厅下楼步出公寓。坐在台阶口,默默地点起香菸。她知道无论对象是谁,都应该保留些隐私空间来与居住多年的地方好好说再见……更何况是一个小学生。
等待的时候武萱留意到对面公寓有几户开着电灯,冷气机的震动声音也频频作响……通讯至今依然封锁,但是台北市在上个礼拜已经全面通电了。或许对普遍市民来说……并非警察重新出现在街上巡逻维持治安……也非全新的台币钞票开始广于流通……亦或加油站重新对开张营业,直到重新恢復电力……手机能充电、电视能看、电脑能用、提款机能领钱、红绿灯会闪亮、冷气电扇能吹、冰箱微波炉电子锅能煮饭的时候,才真正称得上『终于回归常规生活』。相信国民通告上说7月1日全台北市便利商店重新开张营业,一定又能促进第二波市民回流潮。
「都准备好了吗?」武萱回头,将菸蒂扔在地上踩熄。
柯威廉点点头,背上一个大包包,将另一个大包包交给武萱。他俩跨上台湾首都的共享单车,沿着长春路骑到中山北路二段才转向,沿途尽是稀疏的台北市民……一群人聚集在连锁电器行的展示窗檯前,电视新闻正在直播荷兰海牙国际特别法庭的状况,再过不久对于台湾前朝政府政要们关于战争罪的审判就要开始了。但武萱与威廉俩只是直直骑过。
-
中正区北平西路,台北火车站。
武萱与柯威廉将脚踏车靠路边停放,他们两人即将离开台北前往彰化……刚才柯威廉的事情解决了,现在则是武萱的部分……这是她回台大难民营搭上武爸的车以前,最后一件要做的事情。
废弃状态的台北火车站如今成了台北封城事件的另类『观光景点』,封闭的火车站东南西北四面外墙……全都被贴满密密麻麻的便利贴纸。还记得这台湾版本的公共行为艺术一开始是为了纪念『啟示录救恩教会事件』的罹难者而集中在北门贴的弔念活动。
还记的六月初的一个清晨,火车站传出了阵阵浓烟。包围的军警当机立断衝进了防守薄弱的车站大门,他们逮捕了少数教眾,在纳闷大批信徒消失无踪时,在地下捷运站的最底层……发现了包括蓝大长老在内的集体服毒自杀场面。台北地下街的大火很快地遭到扑灭,大批烧成焦尸的俘虏经过法医断定是先被强行餵毒才遭焚尸……超过千人的市民无一倖免。此一结局震惊世界,啟示录救恩教会事件赫然成为超越琼斯镇惨案的歷史悲剧,十分不光彩的扬名国际令新政府形象蒙上阴影。
外援志工团队及回流市民的逐渐涌入城市,眾多寻亲人士来到了台北火车站,北面墙很快的就被来自全台各地的致意者贴满……毕竟封城期间失踪人口极多(普遍出血症患者在没确认纪录身分的情况下尸体就遭到焚烧),台北地下街的罹难者身分无法辨识,有可能是任何人。
北面墙之外,很迅速的东南西面的墙也被贴上了便利贴纸,致意对象的范围也自单一的宗教惨案延展而开,扩及到整场封城事件。那些便条有台北市民贴的……有外县市志工贴的……有寻亲人士贴的……有外国记者贴的,当然也有美国大兵贴的。便利贴上的内容五花八门,有控诉、感谢、祈愿、道歉,一言难以蔽之、责任难以追究、激化多元繁杂的台北封城过程所累积的一切;那些压抑在面孔底下的意念,终至在这四面墙……以意志凝聚的样貌百花齐放的呈现出壮观的场景。
或许。
只是或许,比起那些推卸责任的政客言论、台美联合向国际发表的『台北事件红皮书』、即将规划改名成胜利广场的原中正纪念堂自由广场、南港高中废墟竖立的巨大慰灵碑、目前仍然被军队包围的反抗军残部发言、外国记者在国际新闻媒体上的报导……这四面连儂墙,才是台北封城事件最真实的面貌。
柯威廉跑到墙边,在便利贴丛的缝隙之中贴上了两张便条纸。一张是要向爸爸说的话,一张是要向妈妈说的话。武萱手上拿着二十多张便条纸……她绕着火车站四面墙不断走着,威廉则是很乖巧的跟在武萱后面。
武萱凭着即兴感觉,边走边将手上的便利贴贴到墙上。
给淑芬的……给品蓁的……给诗涵的……给建良学长的……给学弟妹们的……给郝里长的……给张警佐的……给邱议员夫妻的……给宋大哥的……给冠贞的……给品洁的……给杨大哥的……好多好多的面孔,在武萱面前笑过哭过生气过……如今却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武萱边贴边哭。
整个封城事件的伤痕……全都在手上那叠纸的意念重量上面了。不觉之间,她的手上只剩下最后一张便利贴,她刻意保留到最后的。为何命运是如此的残酷……在灾变的尽头,仍为她保留这一记重击呢?
「傻瓜……管他什么世界末日了,你就好好活着不行吗?」
转过墙角回到了北面墙,她手上的便利贴因为愤怒而充满皱褶。
然后武萱停下了脚步,跟在身后的威廉轻轻撞上了她的背。
只见武萱身前四十多公尺处,有一男一女正站在北面墙前,那名女性是显眼的外国人……金色整齐的短发因为洒落的阳光而耀眼生辉。她拿起相机朝墙面拍了又拍,做着那些来『朝圣』的『观光客』与媒体记者们都会做的事。
而真正引起武萱注意的……是站在外国人身边的男子。
武萱愣愣的朝他们慢步走去。
「……你是?」
「嗯?」那个男人转过头来注意到了武萱,然后大叫了起来:「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是你!你还活着!袜靠勒!」
「呃……你是…肥龙王吗?」
武萱充满迟疑的询问,肥龙王是她男友的好麻吉,她见过许多次。只是眼前的男人……既是肥龙王,又不像肥龙王。
「你……是不是瘦了?」想了一会儿,最后武萱只是这么问。
对方看起来很得意。
「嘿!哥大难不死,就是靠省吃俭用宅到最后!跟你说啦!我整整瘦了六十多公斤啊!人生重新开始了!爽!」肥龙王对着武萱与柯威廉炫耀。
然后他表情像是想起了重要的事,转头朝北面墙另一边的墙角使劲大喊。
「喂喂喂喂喂喂喂!疯疯疯疯疯疯疯疯疯疯子子子子子子子!」
长音拉完之后,一段令人摒息的气氛到来。
过了两秒。
又过了六秒。
「干嘛?」
传来的声音令武萱身子一震。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墙角。他先是停下脚步观察了一下远方的四人,然后目光直直的钉住武萱的面孔,走来。很会看场面的肥龙王悄悄拉住男孩与女记者无声的退到一旁。
那男子来到了武萱身边。
「你的耳朵怎么了?」
「……那你的手呢?」
男人抬起右手手腕,上面一个触目惊心的大伤疤。
「这个啊……被咬的,医生说神经坏了好几条……不能再拿枪了。」男人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傻瓜!怎么……你怎么搞成这样……」这句话讲到尾声时,武萱已经哭得口齿不清了。
王建汉一把将对方抱住。
「萱……好久不见。」
经过整整一年的时间。
两人终于在离别的地方重新团聚。
就在那,大邓伯花开的季节。
2026台北封城–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