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葵正襟危坐,整理袖袍:“自然要见,多谢则悟道长引荐。”
护卫将薛相引上楼时,冷声叮嘱了:“则悟道长已退步抽身,洗去前尘,皈依三宝,两位只能唤他为道长。”
“到底是谁?”薛相心下有种未知的惶恐感,然而推开格栅门,在满是灰尘的光线下,看见一位朴素无华,穿着灰扑扑道袍的老者转过头时,薛相仍难以自制这一瞬的震惊、满意、欣喜。
时隔多年,君臣相见,谁也没料到是在这般境况下。
薛相扑通一下,就重重地跪了下去,他张了张嘴:“老臣……”
“哎,薛老,你这腿脚也太脆弱了吧。”萧复将他拉了起来,薛相情绪起伏,不禁潸然泪下:“则悟……道长!”
则悟宽厚地点头:“薛居士,别来无恙?”
“无恙、无恙,敢问道长……”
“贫道也无恙。”
林子葵听见了萧复的声音,先起身行礼拜见了这位老先生,虽然不知道是谁,但礼仪很周正。
随后小声道:“二姑娘也来了?”
萧复“嗯”了一声,好在薛老耳背,加上注意力全在则悟身上了,根本没听见。
萧复朝他走过去,就站在林子葵身旁:“我说过,要给你引荐一位老师的。”
“则悟道长要为我引荐的,嗯?是同一位么?”
“恰好,是同一位,他姓薛,你唤他薛老便是。只有他做你的老师,我才放心。”
林子葵压根没有往薛相爷身上想,只是心下有些诧异罢了,想来是个大家,否则照凌怎么会这样说。
他再次行礼道:“晚生林子葵,拜见薛老。”
“你便是林子葵?”薛老稍微分出一分注意力过去,“淮南府解元,如此一表人才,温文尔雅,嗯,嗯。”
显然是满意的,方才进来,见这解元,跟则悟在说话,薛老想他定当不一般,能得太上皇和定北侯同时看重的人。
不过现在他忙不过来,萧复也知道薛相见则悟,定有话要说,拜师也不急于这一时,他带林子葵走出清心阁,墨柳亦步亦趋地跟在背后。
萧复打发他走:“跟屁虫,我跟着你家公子的呢,你走远点。”
“哦……”
公子要谈情说爱,墨柳很识趣。
他站在二楼书阁,看着二姑娘牵着自家公子的手,一步一步带着他下去。
是怕他看不见摔跤,所以格外小心。
墨柳日常感叹,咱二姑娘这身高身材,这宽肩宽背的,不看那脸,真是太像男人了,太像太像了。
该不会真是吧……
林子葵慢慢在萧复的牵引下走下楼梯,口中问:“那位薛老,可是一位大文豪?”
萧复:“是,他叫薛谏之。”
“什么?!”林子葵脚下一滑,差点摔下去时,被萧复眼疾手快拽住,往怀里稳稳一抱,好笑地叹道:“我就知道,你走路怎么这般不小心。”
“他当真,是薛谏之薛相爷?”林子葵一脸难以置信。
薛相爷的名讳天下读书人皆知。
萧复:“假的呀。”
林子葵:“哦,便是你故意吓我,我才摔的。”
萧复话锋一转:“骗你的,真的,他就是薛相,如假包换。”
林子葵险些又摔了,被他按在怀抱里,耳朵听得见萧复胸腔带来的低沉笑意,林子葵有点不高兴地抬起头:“到底是真是假啊?你不许骗人了。”
林子葵看不见,并不知道自己仰头的角度正正好,是刚好让萧复一低头就可以吻到的位置。
萧复眸光深深地凝视他:“真,这次没骗你,不信,你上去问他去。”
林子葵这回信了七八分,还有些迷惘震惊,根本说不出话来了,正要低头继续下楼,找个地方缓缓,萧复却飞快地低头去,薄唇在林子葵的嘴唇上碾了一下,专注地含了一下,吮出了一轻轻的嘬声来,再飞快分开。
林子葵愣了下。
他看不见……
可他依稀知道,是做了什么。林子葵脸色瞬间从脖子红到了耳根子。
他松开握着萧复胳膊的手,突然蹲了下去。
萧复弯腰去看他:“你蹲着做什么啊?”
他摇头,一张脸在雪色里,红扑扑的,小声解释:“我不下楼了,照凌姑娘,我们还未拜堂,不能这样的,不合规矩。”
萧复眼底漾有笑意:“可是怎么办,昨日你都亲过我了。我活了一辈子,从没有亲过别人的。”
“昨日……那不同,我们在马车暗层里,那么拥挤,那么危险,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林子葵想,是自己亲的他么?这事儿,总不好推给照凌,好吧,他认了。
“马车还在观外停着的呢,”萧复拉着他的手了,说,“薛相那人话多着呢,还得说好一会儿,你要不想走,我抱你去马车里?”
第29章 行止观(20)
林子葵摇头, 固执了起来:“我就坐这儿,我不走,你也坐下来, 你的腿还有伤,怎么到处乱跑啊。”
“……对哦, 我有伤。”萧复差点忘了,还以为林子葵不肯走是因为被逗得腼腆,结果是因为体贴自己。
他索性直接坐下来,坐在林子葵的身旁, 温热的掌心去找他的手,大掌将之裹住:“你手又这么冷,给你暖一暖。”
林子葵虽然也被他牵过好几次,可有时情况特殊,他反应不过来, 这会儿能反应过来,就觉得呼吸都快了起来, 心弦被剧烈拨动。
隐约间,鼻尖嗅到萧复身上馥郁但有些冷的香味, 林子葵慢慢从他手里抽出手心,萧复就低头看着他的手, 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手指微抬, 有一点犹豫。
萧复忍不住道:“给你暖手都不让啊?也不合礼数?”
“是不合礼数。”林子葵是读圣贤书长大的, 可他又怕照凌姑娘难过,只好反过去, 拉着他的手指尖。
“这样便好。”林子葵道。
萧复的视线停留在他的手指上, 笑了, 林子葵身上的含蓄和浅尝辄止,反而叫他心痒。
两人哪里也没走,就坐在清心阁的木梯上,墨柳就趴在上头盯着公子和二姑娘瞧,两个人肩膀挨着肩膀,席地而坐。
林子葵问:“薛老便是……薛相爷,对么?”
萧复:“嗯,你若对他不满意,嫌他学问低,再换一个老师给你挑。”
林子葵只当他在说笑,毕竟萧复顽劣的性子他还是有些了解了,仍然掩不住震惊道:“薛相,竟然是薛相,人家……未必会收我为学生。”
“他现在告老还乡了,身上没有官职,能收到你这么一个才高八斗心怀天下的好学生,他做梦都该笑了。”
林子葵方才意识到,似乎萧复的身份不一般。原先他便想问的,可婚姻勿贪势家,萧照凌家的门第肯定比自己来的强,他找不到好时机来问。
这会儿忍不住,道:“照凌,我……从未问过,你家住何处?”
萧复知道他要问什么,回答:“我是云南人,自幼在云南长大。巧的是家父和薛相有些渊源,特意送我来金陵拜他为师,可惜我不擅读书,只会气人。薛相并不认我是他的学生,自然,我也不在乎。你跟他学习,我跟着沾光,也是一样的。”
“在云南啊。”林子葵心想有些远,若带他回娘家省亲,马车要走上一个月才能到。
萧复说:“我爹娘,我祖父,他们都最喜欢有学问的读书人,你进了门,他们都一定会喜欢你的。”
事实上萧复这个断袖的问题,全家上下,只有母亲察觉了一些端倪。
是因他离家七年,七年多以前,明华郡主为萧复这个儿子说过几门上好的亲事,都没能说成,后来萧复就陷入了党争,这婚姻的事儿便搁置了。
前两日回家,母亲正想说这回事,不巧萧复进了宫。
那天萧复抱着林子葵回昌国公府,将林子葵藏得死死的,母亲大约从府医那里了解了什么蹊跷,问他:“萧复,你现在学那些勋贵,开始养男宠了?”
“他不是男宠,我要跟人家成亲的,走了。”然后萧复就把人转移到了定北侯府,明华郡主连林子葵长什么样都没见到,急匆匆跑去问府医。
萧复早已自立府门,就算是家人理解不了,指责他,也奈何不了他,所以萧复从未考虑他们的意见。
和林子葵在楼梯上坐了一会儿,薛相终于出来了,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只有墨柳看见,这个戴着叆叇的老头子出来的时候,满脸的怅惘沧桑,眼角还有泪。
用袖袍拭去眼泪,薛老看向墨柳:“方才没有注意到,你站起来和坐起来,原来是一样高的啊,你刚刚说你叫,林子葵?”
墨柳:“…………”
他受了巨大的羞辱:“老先生,我是书童,我知道我和我家公子坐着一样高……那是因为我年纪还小,过了年才十三岁,我以后会长高的。”
薛老连忙戴好叆叇,这回分辨得出了:“哦,哦!搞错了!那小书童,你家公子人呢?”
“薛老,”林子葵是去请茶了,他端着茶走上楼梯,问了萧复薛老在哪,竟是直接撩起衣袍跪地磕头,“请受学生一拜!”
“起来,起来罢!”薛相一生受过无数人跪拜,偶尔也能见到这样真心实意的笃挚学子,看见他的眼睛,心下唏嘘,想起方才和则悟道长的谈话,他索性认了这个学生,接过他的茶,“你若要拜老夫为师,老夫只问一个问题,为人,为官,有何不同?”
见林子葵跪在冰冷的地上,还被他考,萧复瞪了一眼老头子,但老头子老觑觑眼了,压根没看见。
萧复咳了一声。
林子葵以为他是冷了,心下一紧,很快地回答薛老的问题:“学生以为,为人当如烛照众人烧自己,为官,当如炮毁自己乐众人。”
他顿了下,继续道:“为黎民百姓伸张正义,为昏君佞臣阻截遏止,为江山社稷除患兴利。”
薛老满意地点头:“好,好!”他弯腰扶起林子葵来:“地上凉,不必再跪了,你这拜师茶,为师喝了。”
他将一杯茶喝光,倒扣下来,林子葵霎时心潮澎湃,几欲热泪盈眶:“学生仰慕老师已久,师父在上,受学生一拜!”
说完又跪了下去,雪将他的那块儿衣料都浸润湿透了,萧复实在看不下去,怪罪地盯着薛老。
薛老这回倒是看见了,本来也不想让林子葵多礼:“礼多无益,起来吧,今后啊,也不必事事如此,你可记住了?”
“学生,记住了。”
萧复从他身后将他搀起来,林子葵感觉膝盖是跪得疼了,还很冷,可此时高兴,便短暂地忽略了。
林子葵和薛老促膝长谈,萧复百无聊赖,听又听不懂,只靠在一旁门上望着林郎发呆。
当真是个书呆子,聊起学问的事,整个人都活了过来般,浑身燃烧着火焰般的烈芒,背挺得直直的,当如松,亦如竹。引得萧复根本转不开目光。
暮色四合,西风斜阳。
薛老说:“老夫也淮南人,你家住哪里?”
“学生籍贯淮南凤台县。”
“哦、哦……那倒是离得不远,你年不足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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