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佟三娘家的产业虽大,但走的是薄利多销的路数,发家时间也很短,她骤然买下这么大处产业,资金链还能保障运行吗?
在她旁边的佟三娘梳着整齐精致的发髻,上面缀着价值不菲的金银珠宝,整个人浑身透着自信,与一年前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但奇怪的是,许清元却敏感地从她脸上发现了一丝难以掩盖的愁容。
她听到许清元的夸赞推笑道:“我早已跟管事打过招呼,许大人想看随时都可以过来看。”
说完,她从侍女的手中接过一个盖着红纱的托盘,捧到许清元面前:“听说您前一阵子高升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您收下。”
那托盘并不大,里面的礼物将纱布顶起一个小小的凸起,薄薄的一层纱面下隐隐透出金光。
“还是不了,”许清元收回目光,神情变得正经起来,“佟老板这次叫我前来,想必是有事要谈,以咱们的交情,用不着这些俗礼,直说便是。”
佟三娘一手捏着红纱将它揭开,托盘上一尊纯金佛像端坐其中。那佛像虽小,五官神态却栩栩如生,制作工匠的手艺可以称得上是巧夺天工。她将托盘再伸到许清元面前,语气竟然十分自然:“大人别嫌弃,佛像虽小,却是我在南边的白普寺开过光的,听说那里特别灵验。”
许清元没有接,她神情冷淡下来,起身借口说自己有事就要离开。
或许这一阵子佟三娘在外地搭建商业版图的时候,也难免用上了这样的手段,向来是无往不利的,不过许清元在其位谋其政,身为朝廷命官就是要避嫌,今天能来也是看在两人以前交情的份上,可佟三娘不知道是习惯使然还是忘记了许清元的性子,这事办得倒把两人的关系搞得很僵。
见许清元生气离开,佟三娘露出一脸懊悔,她将东西放下,殷殷挽留:“大人别走,救救三娘吧。”
“三娘纺业虽然是我一手创立的,可大部分决策都是您给的意见。诚然,作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我确实借此变得很有钱,可我书念的不多,这一行也没什么技术含量,卖了一阵子纱线和专利,现在摊子铺的太大,越开越赔本起来,东西积攒的太多也卖不出去,就像您之前说过的那样,市场饱和了。”佟三娘一改方才的自信模样,灰头土脸地低头嗫嚅道。
许清元皱眉问:“之前不是说跟你说过不要开太多分厂吗?”
纺机改良,生产技术进步,但是上游织布产业却仍然落后,齐朝现在没有大量纱线需求,市场十分有限。
“我……竞争对手那么多,我想早点铺开,先入为主。”她垂头丧气的,没有了方才的自信。
“既然如此,那为何还要花这么多钱买庄子置地。”许清元不解。
“父母说的也有道理,还是有地安稳,那边万一有什么,我还有个后路。”
佟三娘的话正是这个时代大多数商人的真实心理:地主终归才是最安稳的。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守着小本买卖,不敢冒风险,不敢求进,佟三娘能铺排出这么大的场面已是很难得、很不容易,可在受到打击后,她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回归小农经济。
“纺业现在可以使挪的钱大概还有多少?”许清元忍不住问。
“有小几千两。”佟三娘拉着她求许清元指点迷津。
以佟三娘目前的纺线厂规模,这个资金已经十分危险。她的纺业中雇佣了大量的女性,如果一旦倒闭,这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败北,对女性群体的影响也实在很大,因此许清元也有些踌躇。
经商的技巧许清元真的不懂太多,她现在唯一能想出来的办法却需要佟三娘背水一战。
“这个方法,应是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也或许还会使得你之前的决策转化为巨大的利益,但不一定会成功,或者说,不一定什么时候能成功。”许清元面色严肃地说。
“大人说吧,现在是死马当活马医,有法子总比等死来的好。”纺业是佟三娘的心血,如果可以挽救一把,她肯定不会放任它走向死亡的。
“投钱,雇人,研发新技术。”许清元盯着她的眼睛,“新的织布技术。”
当第一片树叶落下的时候,秋天也就揭开了帷幕,熬过秋老虎,天气逐渐冷下来。今年秋天的雨水似乎格外多,大家都在担心会跟去年一般迎来难熬的冬天。
杨车夫仔细修缮了马车顶,又用毡布等做了保暖处理,但许清元还是意外中招,不幸身染风寒。这次病情比以往都要严重,她在家里静躺几天才见好转,然而受到影响的显然还不止她一个人。
有更好的保暖设施的皇宫和官员家中感染风寒者越来越多,民间更不容乐观,皇帝下令组织医者集中观诊救治,但流感来势汹汹,药物作用有限,恢复的情况跟各人的身体素质倒是关系颇大。
像是许清元她们这种年轻人每日吃药的话康复的就比较快,而年纪越大的人就越容易感染,康复也非常缓慢。
宫中太多人受到波及被隔离开来,以防皇上等人生病,人手变得紧缺。但许清元偶尔还见到过王内官,他吹嘘说自己一点事都没有:“我们呀,是贱命,整天生起病来怎么干活呢。”
“王内官这话不对,谁不是娘生父母养的,生病是寻常事,您最近也要注意保养身体。”许清元关心道。
王内官“哎哎”地答应两声,又似想起什么来,他悄悄对许清元传信道:“前日黄老尚书进宫,路上我见他也咳嗽过两声,虽然看着身体好,可他毕竟年纪大了,看来也没逃过这一遭。”
许清元摸着身上加厚的官服,笑了笑,两人又转口聊起别的话题。
刚怀孕没多久的时候,公主的害喜、嗜睡反应非常严重,好在她的肚子开始显怀后,不良反应逐渐消失,如今能吃能喝,面色红润,看起来非常健康。
许清元听说,在养胎期间公主曾经多次派人去陵水庵为孩子祈福,在她见到公主的时候,忍不住问:“您有没有想过孩子的……”
没等她问完,清珑公主便摸着肚子眼神温柔地说:“希望是个小姑娘。本宫小时候,真的很想有个亲姊妹,因此还把嘉雪认作长姐许久。以前未能成真的期待,看来还得本宫自己来完成。”
那就好。许清元微微放下心,万一皇上唯一的女性继承人想的还是生个男子,那就不是非常方便许清元支持她坐上那个位置了。
“对了,”许清元想起之前聊到半截的黄嘉雪的事,问,“黄大小姐现在还在尼姑庵吗?听说她才学极好,怎么会被送去修行呢?”
闻言,公主面上露出些伤感:“当时是发生过一些事,但是本宫也是直到最近才明白其中原因。许大人坐下吧,本宫与你慢慢说。”
作者有话说:
第103章
“黄嘉雪比弟弟只大一两岁, 两人同时开蒙,同时受教学习, 黄嘉年已经算是聪明的, 可黄嘉雪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清珑眼含怀念,她似乎想起了跟他们在一起的美好的孩童时光,“我印象最深刻的, 是当时我们三个人一起在书房上课,老师是翰林侍讲,我连他的提问都听不懂, 可是黄嘉年却全都能答上,嘉雪更是厉害, 她答的不是最快的,却永远是最好的那个, 无论是作诗、联句还是写文章。”
许清元从公主的口中得知了事情全貌。原本黄尚书也对自己有个聪明伶俐的女儿很是引以为豪, 外出交友会客多带着她,然而, 随着皇帝自立之心越来越明显, 他也迈出了试探的第一步——重开女子科举。
黄尚书迅速嗅到其中意味, 作为百官表率,也为展现自己的领头作用,他不惜扼杀才华卓然的女儿的前途,毅然决然地将其送到尼姑庵修行。
黄嘉雪哭着求父亲不要把自己送走,她愿意乖乖学习针线女红, 长大嫁人,再也不碰书本, 可黄尚书没有同意, 他以牺牲女儿未来的方式坚定的向自己的拥护者展现立场, 也向皇帝进行着无声的抗议。
此举令众官对其更加死心塌地,即便官员家中有女儿才学出众者,也不好意思令她们去念书考学,因为这相当于是对黄尚书的一种背叛。
在这个时代,女子受教育的人数和程度远远比不上男子,且她们大多数都集中在世宦人家,也因此,女子科举刚刚开设的几年,女官的人员常年维持在零这个数字上。
后来,宁中书站出来明确支持女儿读书科举,全力支持女儿进入官场,有了他的带头作用,岌岌可危的女官制度才被保留了下来。
但黄嘉雪,已经成了权力斗争的牺牲品,事到如今,满京城还有几个人记得昔年曾有个天资聪慧的女孩,将多少男儿郎都比了下去。
“她在陵水庵这么多年,我曾经给她写过信,也派人去看望过她,可她从来没有再跟我有过什么交流。”清珑公主本来沉沉的语气突然惊异起来,“可是在万寿节那天她居然给我写了信,所以我实在是太好奇她说了什么了,结果……”
看着对方有些心虚后怕的样子,许清元问:“那她在信上说了什么重要的事吗?”
清珑公主摇摇头:“是她在庵中不知细情,只听说有外邦前来求亲,没过多久又听到我要出嫁,还以为是要嫁到边外去,怕此生再也不能见面,所以托人帮她带了一封信。”
过后,许清元特意着人打听了陵水庵的所在之处,出乎她意料的是,那地方离佟三娘新买的农庄并不远。
她打算找个时间过去看看,这么想着回到家门口的时候,脱雪也正好从外面进来,她拿着典当的钱财和一封信,道:“姑娘回来啦?这是银子,我按照您说的,只典当了四百两,别的还没动。对了,这是蒋怀玉寄过来的信。”
信中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许清元着实搞不明白对方的意思,他们两人确实认识,但也没好到这份上吧?
她摸不着头脑地问脱雪:“如果有个不太熟的人,老是做一些只有关系很熟的人才会做的事,那是什么意思?”
脱雪闻言立刻换上一副八卦的表情,她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许清元,语调怪异地问:“是男子还是女子?”
“男子。”许清元平平答道。
谁知脱雪眼睛睁得更大了,她两手攥在胸前,腻腻地说:“是心悦此人吧。”
许清元表情奇怪,立刻否认:“不是,还有别的可能吗?”
脱雪瞬间没了刚才的兴奋劲儿,坐回去继续缝手帕:“要么就是做给别人看吧。”
做给谁看?做给皇上看?不对啊,他跟承乡侯又没什么渊源,出卖起来不该有任何心理负担,不需要装作给她传递情报的样子吧?
许清元将信翻来覆去看了一遍,用火烧,用水沾湿都没有任何反应,那蒋怀玉是做给谁看的?她在心中过了一遍人选,突然明白:“是承乡侯。”
控制着锡南兵权的承乡侯,在那里自然是说一不二土皇帝般的存在,蒋怀玉一个小小县令,必定会受到他的全方位监视,所以他才会用近日一封一封没有必要的信件遮掩着什么……
不对,许清元脑子一激灵,她从抽屉中翻出最近收到的所有蒋怀玉的信件,将它们一一展开观察,试图用藏头、藏尾等多种方式寻求对方可能在向她传递的信息,可始终没有成功。
她细细回想两人不多的几次见面,猛然记起两人曾经在徐洪瑞的生日上见过,那次她用一首咏梦娘的诗隐晦地驳了徐世子的面子,那首诗用的是选择句数对应的字,联成一句话的法子藏意。她如法炮制,将信按照时间顺序挑选出字词,最终呈现出来的话,传递着一个令她十分震惊的消息。
“私募精兵,杀害监军御史。”
她背后冷汗直冒,反应过来之后,手脚麻利地将所有信件装好锁在一起。接下来几天她都没有睡好,这个消息无疑就是皇帝想要获得的向承乡侯发难的把柄,可她却没决定好该如何将此告知皇帝,怎么告知,该不该告知。
然而就在她纠结的时候,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张登被最近的遭遇闹得十分烦心,每日还要去宫中求学,宫中的高压环境令他更为不适,因此经常在晚上约好一帮子不成器的世家子弟到处寻欢作乐。十月十七的时候,他去悦风酒楼喝酒痛饮后,手脚不干净地调戏了一位路过的女子,对方十分愤怒刚硬,直接扇了他一巴掌,此举当场把张登惹毛,他直接跟对方动了手,女子见自己要吃亏,没有再纠缠拔腿就跑,张登见追不上,这才作罢。
张登本来没当一回事,可第二天中午就收到家中谋士们的求见的请求,他们声声询问他是不是真的轻薄了清白女子还对其施暴。张登好不容休息一天,昨晚喝酒太多,正想好好睡一觉,哪耐烦应付这些人,他吩咐下人快快把他们给打发走,可谁想到一向会看颜色的诸谋士这次都玩了命似的吵嚷不止。
最后见实在见不到张登的面,谋士中的一位姓谢的举人更是直接踹起了门,张登气的从床上坐起来,怒吼:“本世子还没死呢!是要造反吗?”
闯门进来的谢举人满脸焦急:“世子见谅,不是小的们不懂规矩,只是事态紧急,实在是刻不容缓。”
“怎么了?那女的是公主吗?她穿得那么一般,晚上还在酒楼那种地方,再好也不过一个平民女子而已,有什么好着急的?”张登怒瞪着一双眼,很是理直气壮。
谢举人自己也是憋着气,他恨张登如此不争气,但无奈自己还是得给他收拾烂摊子:“世子,她不是平民女子,她是朝廷命官。”
一句话把张登的瞌睡全部赶了个干净,他想起京中女官们一向团结对外,惹上一个就是惹上一群,不由恍惚问那女子的身份,自己都没察觉自己的声音带着颤抖。
“是工部水部司主事,去年的女进士,丁依霜。”
“那,那现在消息传开了吗?”张登继续小心试探着问,他的心中不断祈求着事情没有发酵,可看谋士们今天的举动和他们的脸色,他的希冀大概是在白日做梦。
谢举人面色沉重地摇头,他声音沉重到极点:“今日御史台一大半的御史都参奏了您。所有知道消息的女官共同奏请皇帝对您严加惩处。”
张登顿时觉得头晕目眩,他一把抓住旁边侍女的手臂,稳住差点倒回去的身子,又急急追问:“那许翰林呢?许翰林什么意思?有没有帮我说话?”
“难道您不知道?”谢举人一脸荒唐,“许翰林和丁主事是同年进士,而且是同一个书会的成员,丁主事曾经联合女考生们为许翰林上过书,您说她们关系好不好?许翰林怎么可能替您辩驳,她没有落井下石已经算是偏向您了!”
另一边,丁依霜所住官舍中,许清元和晋晴波都在百忙之中请了假前来探望。她们两人小心翼翼地,话也不敢多说半句,小心注意着措辞,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关心丁依霜的伤情。
令她们没想到的是,与传闻中不同,丁依霜的伤势并不是十分严重,除了脸上有浅浅的红色印子之外,再无其他外伤。不过挨巴掌主要就是精神伤害比较大,尤其对于一个官员来说,士可杀不可辱,此伤也称得上十分严重。
当事人本人已经气了一天一夜,现在心气还是不顺,她没有哭,只是恨得咬牙切齿的,发誓要让张登付出代价。
“我不过是去跟人应酬,却遭受这种侮辱。不要说他是受宠的宗室,就是天王老子,我宁死也要咬下他的一块肉。”丁依霜如是道。
“你……”晋晴波冷不丁问,“你不怕名声受损?”
“又不是我的错,凭什么我担惊受怕!难道时至今日,我还要像当初的乔香梨一般以死明志吗?”丁依霜愤愤然地反驳。
许清元与晋晴波两人对视一眼,她们不是畏惧流言名声的人,只是这种事当然要当事人自己不在乎才行。既然丁依霜现在的首要目的是惩治张登这个禽兽,那许多避忌也就不再是避忌,可以选择的方案、可以达到的效果与全力避讳这种桃色事端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我有一个办法,应该能狠狠治一治张登。”许清元坐在床边,用只有三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你要闹,闹得越大越好。”
作者有话说:
我在听着《动画城》的插曲写文哈哈哈(暴露年龄)
第104章
“姑娘, 有位承乡侯世子亲自过来求见呢。”脱雪一脚迈进里屋,对着正在练字的许清元道。
许清元闻言没有停下动作, 而是平淡着一张脸道:“说我不在。”
脱雪答应一声就要往外走, 许清元又叫住了她:“算了,把他带到进来吧。”
“是。”脱雪领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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