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文雯有些惊讶,但什么也没说,毕竟她的目标是赢。
不管沈惟舟用什么,用不用,亦或直接认输,只要她能赢便好。
袁孔朔就更不用说了,他巴不得沈惟舟直接认输下了整个秦国的脸。
只有一群秦国老臣急得要命,恨不得飞奔回家给沈惟舟把自家名贵的乐器都拿来,但这显然是来不及。
没办法,众人只能纷纷吩咐自家书童侍女赶紧去礼部借,能借什么是什么,好歹不能直接认输。
倒不是没人想到自家陛下,但转念一想,秦随向来不耐音律歌舞,宫中大抵也没什么能用的东西,遂作罢。
场下的纷扰已经影响不了场上了。
云文雯双手覆于琴上,指尖微挑,一串空灵悠远的琴声就响了起来,真真应了那句绕梁三日不绝于耳。
众人一下子就被吸引过去。
既为无题,那便随心所欲。
犹如新柳抽出嫩芽,冰雪消融之后泉水流动,春回大地,万物复苏,桃花几朵落于浅绿深红中。
微风吹动心思千万重,惊鸿一面人间风月太匆匆。
把酒与共,相思该有多从容。
……
琴声深深浅浅,寥寥几下勾勒出烂漫春光。
两个人从相遇到重逢,君子如玉,折春入酒,拈来几分少女的旖旎,却始终与其隔了几分距离,最终也不过是相忘于人海。
世间万字,唯情之一字最动人也最伤人。
而人最擅长也最不擅长的就是,共情。
无需多言,看一眼众人的反应就知道,这琴音确实是极妙。
有人面露回忆,有人黯然神伤,有人泪水涟涟,有人悲喜交加……殿内还保持清明的人不多,秦随算一个,沈惟舟也算一个。
殿内两侧都摆满了各种绿植,有几株形状厚薄正好,沈惟舟随手揪了几片叶子下来。舒展伸平,放在唇间。
清越的声音陡然划破琴声营造起来的意境,似鹤唳,似凤鸣,带着几分少年意气,踏草木,掠长风。
波澜壮阔,江海潮升。
风花雪月,碌碌庸庸,恨平生,无大能。
群峰辽远,我见青山而越万山。
折枝披风雪,纵马起扬帆。
萍水相逢,花间煮酒,月下把盏言欢。
……
云文雯面色微微发白,手下动作已经开始变得慌乱起来。
沈惟舟刚开始的时候稍微迎合了一下她,像是从另一个角度出发,让她不至于直接当众出丑。
但随着他渐渐铺展开自己的意境,风流恣意一气呵成,云文雯绝望地发现,自己竟然参与不进去。
她根本就跟不上!
连跟都跟不上,就更遑论压制,甚至打破。
云文雯咬着嘴唇,额角冒出冷汗,犹豫再三后,还是给袁孔朔打了个信号。
她知道这样不好,这样不对……但是她必须要赢!
沈惟舟还在继续。
酣畅淋漓又跌宕起伏,殿内众人上一刻还在为离别而感伤,下一刻立马又被引入了这盛大的山川湖海之中。
谁年少时还没立过凌云之志,向往过张扬肆意的人生?
秦随微微出神。
不只他一人,袁孔朔其实也被沈惟舟所吸引。他怔怔地听着,心神震动,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云文雯在叫他。
沈惟舟的表现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但这并不是让他燕国认输的理由。
袁孔朔眼神一厉,双手背后,趁所有人不注意,给后面的人打了个手势。
后面的人顿时心领神会。
于是在沈惟舟即将转音的时候,“咚——”的一声。
突兀一声擂鼓,又有长笛加入,云文雯顺势跟上,沈惟舟毫无防备,意境全破。
[这是在干什么.jpg]
[不要脸了呗,什么东西。]
[我靠真好听,他为什么随手扯片叶子也能吹?]
[狗东西死啊,让我听完!!燕国不要脸!!!]
琴声为主,长笛为辅,擂鼓相佐。
云文雯指尖一转,指法大开大合,一下子从少女怀春求而不得转到了家国情怀上。
铮铮琴音之下兵荒马乱,烽火连天,国破家亡。
长笛凄厉如泣血,是亡者不甘的悲鸣,是未亡人难言的哀痛。
擂鼓一下一下,像是直接敲击在了人的心尖上,千军万马之势扑面而来,恍然间让人真切到了战场上,身前是敌人,而身后,是家国。
悲凉之感弥漫在席间,所有人都脸色沉沉。
沈惟舟扔下了那片薄叶,满身清冷,没有说话。
败局……已定?
就在此时,卫寻清风尘仆仆而来,看都不看其他人一眼,先跪了秦随,然后递给了沈惟舟一架琴。
沈惟舟看着卫寻清双手呈上的琴,转身看了一眼秦随。
秦随唇角微勾,给沈惟舟做了个口型。
“风雪客。”
“你的。”
天下三大名琴之一,风雪客。
沈惟舟没再看秦随,接过风雪客,宽大袖袍一挥,席地而坐。
指尖微动,琴音倾泻而出。
为家国?
那便战!
退而死,战则生。
云文雯猛地睁大了眼睛。
第17章
如果说云文雯的琴音是哀,是兵临城下、没有援军的绝望,是亲人在自己眼前被屠戮,是城破后生离死别,然后一切归于尘埃,那沈惟舟就是于千军万马中突兀杀出的一柄长剑。
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
一人一剑,从远方而来,杀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于是渐渐地,绝望的情绪不知何时一挥而去,有人拿起了丢下的刀,有人抱起还沾着血迹的矛,每个人都坚定地站到别人面前,每个人都无畏地开始冲杀。
如若一定要死,那也要死在城门前,要死在所有人的前面。
身后是家,身后是国,身后……不能退!
拼得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肝胆相照,死生同,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
杀!
风雪客的琴音被沈惟舟弹出肃杀的厚重感,战场上的一切仿若身临其境,马蹄踏起的尘土飞扬,嘶鸣声伴随着厮杀声,不断有人倒下,又不断有人站起来,鲜血染红了衣裳,染黑了黄土,大漠孤烟,长河落日,那是鲜血的颜色。
殿内的武将一口饮尽杯中酒,双目通红,大喝一声“好!”,激动之下生生捏碎了酒樽。
没有人指责他,文臣老泪纵横,口中喃喃“吾死国生,虽死犹荣”,提笔时稳稳当当的双手此刻颤抖得厉害。
纨绔们此时也满是震撼,皆满目失语,思绪万千。
他们的感受或许没有亲历过战争的人更深,但他们此刻却清晰地感受到了胸口的那番热血,那种保家卫国,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的铮铮铁骨心。
沈惟舟没有打破云文雯的意境,他只是参与了进去,他近乎平淡地叙述着自己的想法,明明一身病骨沉疴,手下的琴音却充满凌厉。
虽千万人吾往矣,不外如是。
云文雯在沈惟舟拿到琴的时候就心头一跳,一种不好的预感就浮了出来。
她想过沈惟舟琴技很厉害,但没想到会是这样,寥寥几下勾勒,直接把她之前的意境当做跳板,直接让她溃不成军。
有什么用呢,她的琴,袁孔朔帮她作弊的长笛擂鼓,还有后来参与进来的琵琶唢呐萧音……统统都给沈惟舟做了陪衬。
哪怕再挣扎,都被沈惟舟的意压得死死的,只能顺着他,去圆满这场战争,去完善这首他随手而为……却注定千古流芳的无题曲。
云文雯苦涩一笑。
她输了。
输得彻彻底底,哪怕是用了不正当的手段,她也输了。
想通了之后她反而释然,没有顺着袁孔朔的意思直接罢手,她仔细听了片刻,素手一挥,用自己的所学所感去帮沈惟舟完成这首曲。
云文雯没停,那剩下的人自然也不敢停。
于是大殿中出现一幅奇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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