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一怔,将那片手掌大小的月魄色衣料拿在手中,端详几眼,发现衣料边角处断痕规整,应是人为割断的。
眼睫轻轻眨动,她将宋濯的衣角收在袖中,走下床榻,在桌案上的书册中翻找一阵,将昨晚她尚未来得及阅览的蜀中来信翻出,拆开,一目十行读下去。
她忽而松了一口气。
——信中说,骊家人不日即将抵达望京。
她同姚蔑的后盾,要来了。
第55章 表兄
平乱过后, 朝政渐渐步入正轨,登基时闹得满城风雨的公主参政之事,随着天气的逐渐炽热, 消融在炎炙的艳阳里。
政事渐渐平定,却另有一桩事渐渐在坊间流传开——不知是谣言还是其他, 传闻季秋时,朝廷将会格外恩赐一次科考机会,学堂中的女学子, 亦可参试。
此时逐渐发酵,没过多久,朝廷颁出一道圣旨,锤定往先流传开的谣言。
旨意一出, 霎时举国哗然。
联想到此前公主涉政之事,不少人猜想是公主授意, 姚蓁再次陷入舆论中心。
皇城外甚嚣尘上,深处深宫的姚蓁, 对此尚且一无所知, 忙于政事。
今日朝会格外冗长,几大世家聒噪不休地争论, 话里话外尽是大赦天下之事, 金銮殿中的横梁都被吵得嗡嗡作响。
姚蓁谷欠出言制止,然有心无力, 群臣之首并无那道她熟悉的渥丹色身影,她同姚蔑只言片语便引来更大的争议。
争论声一直到巳时才停歇,朝臣次第退去, 姚蓁这才发现, 自己身上的褙子已被薄汗浸染湿。
回嫏嬛宫的路上, 姚蓁满腹疑云,思忖一阵,终是忍不住,低声问侍奉在身侧的小黄门:“今日朝会,首辅为何未曾到?”
天气炎热,她身上沁出薄汗,肌肤绯丽如粉桃,眉眼清丽。
小黄门不敢直视她,垂首恭听,亦是不知宋濯为何不曾到场,摇摇头。
姚蓁目光错向一旁青砖上华盖落下的阴影之上,睫羽翩跹着颤抖两下,不再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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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帝在世时,姚蓁是最受宠的公主,坐拥宫城中最为雅致秀丽的一处宫苑,假山流水皆齐整。
如今宫中皇嗣稀少,她又为执政的公主,虽经历战乱,前朝累积的充盈国库,亦足以将嫏嬛宫布置的十分周到妥帖,丝毫不减往先。
宫内的玉液池中,菡萏盛开,莲叶接天而碧,宽大的叶片上滚着圆润水珠,荷花瓣上亦洒满粼粼的水雾。
池边环绕着廊庑与长廊,两侧皆挂上细篾竹帘,将炽热的日光隔绝在外。
姚蓁天缥色的身影,穿梭在竹帘的缝隙指之间,缓步走向池中央的小亭。
小亭四围亦垂着竹帘,宫婢将一角背阴的一角竹帘卷起一些,姚蓁跪坐在枕席上,将手中的策论在面前的平头案上摊平,逐字阅读。
宫殿中十分闷热,金猊兽中四溢的缥缈香气,愈发显得溽暑炎炎,令人难以静下心来。
池上惠风和畅,比之沉闷殿中不知舒适多少,她喜爱这样的环境,更愿待在这里,听风荷鸟鸣,鲤鱼戏水。
她读书时,不喜人近身,便将宫人屏退,专心致志。
她太专注,没注意到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待鼻尖嗅到一阵熟悉的冷冽香气,才发现桌案上覆上一道浅浅的阴影。
冷香气蔓延缠绕,她正要翻页的手指一顿,抬眼缓缓看向来人。
淡青色衣摆上隐约绣有竹纹路,再往上,是如翠涛衣领。
宋濯着一身常服,玉立在她身前,面色一如既往的淡然,薄唇微启:“为何在这?”
姚蓁收回视线:“殿中太热。”
宋濯从喉间轻轻溢出一声“嗯”,俯身看向她面前的策论,一缕长发滑落,摇漾在姚蓁眼前。
——这篇策论,是旁人临摹宋濯的。
他目光清沉,姚蓁手指不禁微微蜷缩,以为他看出来些什么,有些紧张。
须臾,宋濯低声道:“手还疼么?”
姚蓁僵了一瞬,抬眼看他。他发色如鸦羽,极其的浓黑,面容却是玉质的白皙,两相对比,落入人眼中掀起的涟漪愈发剧烈。
宋濯的视线,正落在她的手上。
她气短一阵,耳后有些热,将手蜷缩着搁在膝盖上,用衣袖遮盖住,语气不怎么好:“不疼了。劳烦你记挂。”
宋濯长眉微挑,看她别过去的脸,有绯色悄悄在肌肤上蔓延。
亭中气氛,一时微凝。
顿了顿,宋濯抬步绕过平头案,迈至她身侧,垂眸看着她,低低地道:“宫人说,你寻我?”
“……嗯。”
宋濯睫羽一眨,猜想到她寻他的缘由,缓声道:“刑部有些要务,走不开身。”
他缓声解释,问她,今日朝会的情形。
姚蓁听着,没由来的有些委屈。官员中应有许多他的党羽,他不去寻他们问情形,来寻她做什么,平白惹人心烦。
她不说话,宋濯站立一阵,屈膝蹲在她面前,翠涛色的衣摆搭在她的天缥色衣裙之上。
她偏头不看他,眼眶渐渐红了。她想,总归骊家人不日便可到达望京,她也算有了几分底气,日后不必再同他虚与委蛇。
头还没完全转过去,又被宋濯捏着下颌转过头,纤柔身形被他圈在他和横栏之间。
宋濯与她水淋淋的目光对视一阵,眸光渐渐冷沉:“谁欺负你了?”
他不说还好,这般一问,姚蓁没由来的愈发委屈,眸中水意更甚。
宋濯身上的冷冽气息不住挑拨着她脑中的一根弦,她被他捏着下颌,又难以如同孩童那般作出一些学舌告状之事,气息渐渐不稳。
又想到宋濯近日对她的逼迫,手掌心偶尔仍会火辣辣的疼痛,她抿唇气闷一阵,眼睫颤巍巍的沾湿,底气十分不足的控诉道:“你——宋濯,你欺负我!”
宋濯眼底闪过一丝愕然,旋即那丝愕然便如小石块一般,沉寂在深邃如海的眼眸中。
他眉宇间渐渐攒出些冷意,打量姚蓁一阵,忽然倾身向前,将姚蓁压在横栏上,不顾她气愤的挣扎,将她双腕攥在手心,举高过头顶,重重亲吻她。
冰凉的发丝纠缠在一处,衣袂混乱搅动,玉铃泠泠作响。
姚蓁愈发气闷,但逐渐难以招架他,喉中隐约溢出几声哭腔的抗议。
一吻毕。
宋濯仍攥着她的手腕,高挺鼻尖抵在她耳畔,气息温热,眼底黑沉,认下欺负她的这个罪名:“……嗯。”
姚蓁小口喘|息着,褙子散乱地挂在臂弯上,半晌,宋濯沉沉盯她一阵,终于松手,她揉了揉手腕上的红痕,抬手将褙子拉上肩头。
她从小便被教导地温婉知礼,即使被人欺负地狠了,亦只是独自红着眼,寻不出半句骂他的话。
宋濯目光滑过她沾湿的睫羽,绯红的鼻尖,落在她红润的唇珠上。
睫羽缓缓眨动,他修长手指轻轻捻在唇珠之上,感觉到她身躯在微微战栗,手指蜷缩的愈发紧。
他低声道:“你既不愿用手……那便用这处?”
姚蓁猛然睁大眼看他,目光中满是惊惶的水色,身躯战栗不已,犹如受惊的猫儿。
宋濯观她神色,垂敛眉眼,指尖滑过唇瓣,强势的钳着她,摩挲她玲珑小巧的下颌。
姚蓁偏头躲开,动作有些大,将桌案上的策论扫在地上,“啪”地一声响。
亭中气氛,为之一凝。
宋濯目光探究地扫视她。
然而他没有继续为难她,他今日似乎格外繁忙,没待多久,便起身离开了。
他走后,姚蓁倚着横栏,独自缓了一阵,缓过神来后,脊背一阵发麻,薄汗沁满全身,犹如从水中捞出。
她亦不愿再在亭中多待,捡起策论,抿唇往宫殿处走。
她步履微快,耳边耳珰摇晃甩动,将小亭甩在身后,仿佛要甩掉什么东西似的,青色身影穿过繁复纵横的回廊,眼前豁然开朗。
殿门前,立着几个宫婢。浣竹神色略带焦急,听见脚步声,转过头来,瞧见是她,面色一喜。
她迎上前来:“殿下,您总算回来了。”
姚蓁将策论递给她,边提着裙摆往殿内走,边柔声问她:“怎么了?”
“蜀中来人了。”浣竹道,“此时人正在正殿等您呢!”
姚蓁脚步一顿,旋即眼底翻涌出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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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同母族亲人会面,激动之余,姚蓁仍旧是有些恍惚的。
来人是她的舅母,一个婉约美丽的妇人,旁人提点后,姚蓁的记忆中隐约有一些印象。一见到她,先是笑盈盈地起身,拉着她的手说了好一阵体己话,渐渐的,眉宇间堆积上愁绪,话语也渐渐哀痛起来,眼下垂下几滴泪来。
长辈如此,姚蓁亦是无可避免的伤感起来,亦是目中含泪。
骊氏并非仅来了舅母一人,其余一行人,先行去面见陛下,舅母为女眷,先行来后宫见她。
同她交谈,使得姚蓁感到十分亲切,但同样的,她既为女流,亦是说不清现今蜀中状况,姚蓁问了几句,没问出所以然来,便也不再多问。
没过多久,骊将军面见过姚蔑,亦来到嫏嬛殿。
这次毋庸他人指点,姚蓁一抬眼,便从肖似母后的昳丽眉眼间,辨认出这位不惑之年的男人,是她的舅父。
看见那肖似母后的眉眼,姚蓁心中愈发哀凉,强忍着泪意同他搭话。
骊将军沉默寡言,同她交谈不多,却在骊夫人提及妹妹时,高大的男人别过脸,红了眼眶。
又交谈一阵,宫婢低声提醒,已是用膳时间。
既是远客远道而来,又是亲眷,便且先已休顿为主,不宜大张旗鼓地举办宴会,
姚蓁便命人来,在她宫中步下宴席,且先应付一晚,改日再举办一场大型的迎客宴。
她询问其他人的意见,骊将军轻一颔首,表示随她意见,正在同她交谈的骊夫人,却停顿一阵,忽然道:“不急,还有一人尚未来到。”
她抬眼看向殿外,眼中一亮,声音中染上几分欣喜:“来了!——殿下,你可还记得他?”
姚蓁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殿门外,璀璨的残阳光晕,勾勒出一道颀长的男子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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