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次被击倒,但她一次次站起来。再一次,顾回一手拄剑,一手抹掉嘴角的血,站了起来。很多人好像这时候才发现,天骄顾回,原来是这样单薄的一个女修。轻盈单薄,本该是柔弱的,但顾回与柔弱无关。
顾回第一次倒下的时候,不少人预言这场比试恐怕会在下一个半个时辰内结束,可如今,好几个半个时辰过去了,台上女修依然持剑向前。
凌霄宗掌门皱了眉,这样的局面既是他们意料中的,又在他们意料外。他隐隐哪里不对劲,这个顾回有些邪门,好几次,以他对秦廷之的了解和对场上两人的判断,顾回都该被击落下台的,可偏偏顾回好像跟高台连在了一起,无论怎样都落回高台之上。
明明看着已经是气弱力竭,偏偏就能一次次拄着剑爬起来。
简直让他怀疑,这人只要不咽下最后一口气,永远别想把她击败。
高台上的秦廷之也微微蹙了蹙眉,作为顾茴的对手,他发现自己好像无法赢得漂亮了。这个顾回,简直想要死在比试台上,她轻盈得好像一片叶子,却是那种无论如何翻转飘荡最后都要落在同一处的叶,这个高台好像就是她的根,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把顾回推离高台。
他总不能真的杀了她吧?
门派大比出战的都是各个宗门的精英弟子,分胜负但不能伤人命,是历来的规矩。看着顾回再次站起来,秦廷之心道那就耗着,他不怕,耗到对方只剩一口气,他不信对方还能熬在这个高台之上。
台下的胡不依已经抖得不成样子了,别人不知道,他们巫山人知道,神女用了巫山秘技——叶落归根,已经锚定了高台。即使死,神女都会死在高台之上。
此时纸魅和欢欢已经顾不得避嫌,来到了台前胡不依的旁边。
胡不依的嘴唇哆嗦得说不出话,他看向纸魅的目光带着无言的恐惧。
总是一切尽在掌握的纸魅此时脸色也是白纸一样,她没有说话,那么大一个美人,手死死扒着高台,抬头死死盯着。后面同样跟过来的虞珊抹着眼泪跟旁边人解释,“你们也知道,我们都跟顾回特别好.....”
青山宗弟子中顾盈已经忍不住来到了紫霞真人旁边,颤声哀求师尊去跟掌门说,他们该叫停了,再这样下去,她二堂姐就要死了。
紫霞真人拍着她颤抖的后背,往青山宗主位上看了一眼,掌门和长老显然比他们看得更清。如果他们没有叫停,那就必然是时候还没到,或者有他们不知道的内情。
一向人前要强的顾盈,在看到顾回再次哇一口血吐出来的时候,抬手捂住了嘴,却再也藏不住眼睛里的泪,啪嗒啪嗒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远处古木上的陆湛冷冷看着,双唇紧闭,周身都笼着森冷,这一刻的幽王身上都是漠然,几乎成冰的漠然。然而他微微颤动的下颚却暴露了他极力控制的情绪,还有他已经抠进古木的左手。他动了动脖颈,并没有移开视线,他看到顾回整个人都如一片树叶般轻盈到近乎轻薄,似乎微微用力就可以被人握在掌中,碾碎。
脆弱至极。
别人从此时的顾回身上看到的是不屈,唯有陆湛看到的尽是她的脆弱。他好像再次看到万年前的顾回,从穷桑树上跃下,落在他的背上,骄傲地说:
“我许你可以背着神女。”
“走吧,咱们去看日落。”
她从来不担心修炼,每次有巫山人漫山遍野找到他们的神女,提醒神女到了修行的时间,前一刻还兴高采烈的神女,总是立马露出可怜巴巴的神情,哀求着:
“木老,你看,我才醒过来没几天,我连咱们巫山的人都还没认过来呢。”
那个看起来那么严肃的老头每次都软了心肠,嘟囔着什么却转了神,好像从不曾找到神女。神女立即恢复了兴高采烈,眨眨眼道:“我有最厉害的父神,将来父神还会给我找个最厉害的道侣,我只要做一个快活的神女就够了。”
她唯一练习的就是为巫山施云布雨,洒落灵气甘露,这是她神女的责任,然后就漫山遍野地玩耍,倦极了就陷入下一个百年的沉眠。
陆湛眼前那个无忧无虑跃下穷桑树的女孩与眼前这个一次次跌落的女孩重叠又分离,那时候谁也不知道那个贪玩的神女,竟然是一个认准了一条道就义无反顾走上去再不回头的傻子。
无论是如今求道。
还是曾经,等一个人。
高台上的顾回再次抹掉嘴角的血,全场寂静,只有不知何处传来的压抑的啜泣,大约是原身那个顶不住事的父亲。顾回视线一片模糊,只觉得安静,那么静,她似乎能听到身体里血液奔流的声音,又好像能听到遥遥的巫山上树叶被风吹动的声音。
她手中依然紧紧握着她的碧水剑,她整个人好像都碎掉了,碎了一地,有那么一刻顾回怀疑自己再也爬不起来。
她听到了巫山漫山遍野的雨声,雨声中父神唤着夭夭,夭夭回来。
她想念巫山。
真静啊。
在众人的抽气声中,顾回极其缓慢地再次爬了起来,拄着她的碧水剑,然后慢慢站直身体。
看台上顾耀宗用自己粗壮的大手捂着嘴巴,早已泣不成声。顾耀祖张了张口,清了清嗓子,掩饰他瞬间涌上来的哽咽。即使是一向冷静到近乎冷酷的顾母,也能感觉到自己视线模糊。
顾回模糊的视线再次聚焦,重新看清了对面的人,也看清了他身后一张张肃然的人脸。父神死了,巫山没了,只剩下她了。与她同在的,还有责任,她是巫山的鬼,是巫山人的少主,她只要活着,就要走向巫山,不能怕,不能停,不要回头。
即使死,她也要死在奔赴巫山的路上。
战神的女儿,就得这样死。
就在刚刚跌落的瞬间,她的灵力彻底空无,而她爬起的过程就是重组自己的过程,她苍白纤细的身体开始燃烧淬炼,一切尽毁,濒死近乎灭亡,然后一切重组重生。
不同于其他人,只是震惊于顾回的顽强,秦廷之见证着顾回的难缠,见识了她对剑近乎恐怖的把握,即使濒死,她每一个动作都意有所指,都毫不赘余。可同时,秦廷之也确定,这次顾回真的完了,他觉得她下一次落下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但交手的瞬间,他就感觉到了不对劲。
只是一个错愕,这种不对劲就扩大成威胁。他原本计划中的既彰显仁义又足够彻底让对方落败的拿捏,瞬间成为一个错误的选择。明明对方已经成了一个快要失去生命力的破碎玩偶,可忽然间她体内有一种可怕的力量在生成。
每一次交手这种力量都在攀升,不断变得更强,更强。秦廷之彻底变了脸色,他简直好像在打一个怪,在所有人都该走下坡路的时候,对面的人在以一种恐怖的速度聚集能量,不断变强。
在秦廷之从惊诧中回神的时候,对面人已经重新恢复了元婴巅峰的实力,她苍白的脸上,唇红得近乎妖艳,又纯又幽魅的眼睛,写满了不属于人间的故事。突然,顾回露出了一个让秦廷之错愕的笑容,怎么有人能笑得既单纯无辜又魅惑致命,不过一个恍惚,对方已经持剑冲秦廷之命门而来。
回神的秦廷之已经顾不上什么姿态,不断攀升的危机感让他意识到他得阻止甚至毁灭对方,不然他会输——,面对一个元婴修士他意识到自己居然产生了会输的恐惧。这让他聚集灵力,发出了全力的一击。
就在这一击发出的时候,他再次看到顾回近乎妖艳的笑。
他从未在人的脸上见过这种笑容,纯净到妖艳,妖艳到虚无。那一瞬间,他被一种东西蛊惑,让他觉得他面对的不是一个人,他似乎于无措中听到一种来自渺远时空的吟唱,幽幽漫漫,缥缈空灵:“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萝”。
一直到台下嘈杂惊呼传来,才把秦廷之从那种若真若幻的渺远时空中带出,他这才看到对方居然在他那聚集全力的一击中——破境,入化神!
此时高台四周已经陷入一片鼎沸之中,站着的人都已拥簇向前,似乎那样才能看得更清。而坐着的人,已经没有坐着的人了,所有人都不可置信见证着这一幕。
既两年金丹到元婴后,又两年,青山宗女修顾回再次破境入化神!
巨大的震惊让那些弟子们惊叹惊呼,让各大宗门长老们反而张口失声。他们在见证历史,修真界的历史被人改写了,天骄有了绝对的崭新的定义,有了一个不可企及的标杆。
在所有人都想更加靠近高台的时候,一直绷着唇角一脸冷漠的陆湛反而放松了下来,他深深看了一眼此时眉眼再次变化的顾回,看到她抬头朝着自己所在方向看过来,让他心猝然一跳,手一软,差点从古木上摔下来。陆湛低咒了一声,从高高古木上飘落下来,明明没人能看到自己,他不想的时候没人能看到他,可他刚刚偏偏跟魔怔了一样,以为自己被她看到。
他一边心里骂自己胡思乱想没出息,一边忍不住又看向高台处,越过重重人群,顾回红唇艳艳,目光璀璨,周身灵力聚集,此时山川草木灵力都向她扑去,她好像是唯一的光芒所在,吸引着一切最纯粹的东西向她而去。
陆湛再次觉得她一定是看到自己了,她一定在心里暗笑自己偷偷来看她的比试。
呸呸呸,才不是偷偷,他也才不是来看她。他只是想弄清楚那什么乱七八糟的“顺则凡,逆则圣”到底有没有用,他是关心道,才不是偷看她!陆湛转身朝着与高台相反的方向去了,回头他必须要去见她一见,跟她说清楚,他来是好奇天道!
突然耳边一个熟悉的轻笑声:“陆湛,我看到你了!”
让陆湛脚下一个趔趄,既堂堂幽王差点从树上掉下来后,又上演了杀人不眨眼喜怒无常的幽王差点平地摔倒。
“闭嘴!”幽王的神识之声,都可以听出咬牙切齿的味道。
“.....就说一句,你别走呀,看我多厉害!”
“最后一句,之前我都发现不了你,这次我一睁眼就看清你了,看得清清楚楚!”还看到你差点掉下来呢。
从神识之声中陆湛都能听出这声音主人的得意,几乎有了当年那个穷桑树下女孩的轻盈得意,陆湛不过一怔,“清清楚楚”四个字让幽王脚下一滞,随即走得更快了,只留下无情的四个字:
“忙,没空看。”
“哦哦那你忙,最最后一句,你听一听吧。”没人分享,她憋得难受。
声音里几乎带上了娇憨。
陆湛停步垂眸,淡声:“说。”
“陆湛,我摸到了边,我摸到了道的边。”她本就为鬼,她要行的,是逆天的道。
此时山林齐啸,薜荔清香遍布。
这种熟悉的清香包裹了他脆弱敏感的神经,让他终日痛楚都得以消停,他得以喘息。
陆湛睫毛轻颤,他抬头看了看南方,嘴角翘了翘,心道这下子她要更高兴了。然后阔步朝着与人群相反的方向去了,黑袍黑发被风吹动,低头的瞬间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个清淡的笑。
而此时的高台之上,化神的顾回如来自林间的精灵,几乎与山林啸声融为一体,再配合她那柄如水化形的剑,她与她的剑都是轻忽缥缈的,美若九天神女,动人心魄。
众人再次看清顾回身影的时候,她的剑已经指在了秦廷之的咽喉要害。
秦廷之目光怔怔落在颈间这把寒光闪耀的剑上,然后慢慢落在对面的女孩身上。
她笑了笑,唇红齿白,眸中潋滟,好像再次变了个人。
秦廷之只觉心一跳,随即洒然放下了手,无奈道:“你赢了。”
顾回收了剑,再次对他笑了笑:“我赢了!”语气中带着得意,这得意让秦廷之口中苦涩还没来得及蔓延,就有种忍不住想跟着笑的感觉,但他迅速敛容,他居然输了。
这让一向谦逊却自视甚高的秦廷之心里很不是滋味,可同时又觉得顾回跟所有人都不一样,她身上有种让人难以把握的力量。好像——,此时她这个人,澄澈却似乎永远望不到底。
高台下的胡不依刚要跳起来喊姐,就感觉山林再次大动,不少人都喊出:
“异象!”
从遥远的南方再次传来朱雀的鸣叫,林啸风来,吹动草木沙石,不少人都抬袖挡住眼。就听那朱雀声越来越近,似乎是乘风而来。
这时有人大呼:
“上古神兽朱雀!”
众人移开袖子,拼命于风中艰难睁眼,就见一只绚烂若一团火的大鸟从南方而来,昂首鸣叫,迎着青山宗方向来了。
“朱雀,真的朱雀!”
“驻守南方的神兽朱雀现世!”
所有人都抬头朝着一团火一样的朱雀看去。
“是朱雀认主!”喊出这句话的人激动得声音都破了。
就见朱雀冲着高台之上的顾回而来,然后在半个修真界的见证下,当场与顾回结契,留恋地绕着女孩盘旋,才再次朝着南方飞去。
“这.....那.....朱.....是来找我闺女的.....”哭肿了眼睛的顾耀宗睁着红肿的眼睛结巴半天,终于咧着嘴说出了这句,周围人羡慕又恭敬地朝着这个普普通通的金丹修士看过来:这就是那个顾回的亲爹!一下子不少人到中老年的修士都莫名有了希望,他们是成不了天骄引不来朱雀了,但没准他们的孩子能啊.....
顾耀祖再次清了清嗓子,唇不动声出提醒自己这个二弟:“低调点,别给孩子丢人!”
就见顾耀宗立即拉了拉衣服站得腰背更直,正气凛然,同样压低声音回:“大哥,我专门换了新衣服来的!”就为了给他闺女长脸。
“没出息。”来自顾家家主的声音。
顾耀宗嘴一咧,再次挺了挺腰背,“闺女有出息就行。”
这次就是严肃如顾耀祖都忍不住露出了笑意,他这个闺女何止有出息,这可出息大了。这是两百年不鸣,一鸣惊人,再鸣直接惊了神兽。
两百年一次的修真界门派大比在朱雀认主的异象中落幕。
众人啧啧有声,青山宗就是青山宗,看样子下一个两百年还是青山宗领跑的两百年。
这晚的青山宗更是彻底沉浸在一片热烈快活的氛围中。
人人都在说着朱雀,说着顾回,说着四年内从筑基到化神的神话。人人都是这注定入史的神话的见证人。
“二师姐这还能是个人?”
“咋说话呢?”
“这还不得是误入人间的神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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