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三夫人撇了撇嘴。
她向来庄重自持,此时难得露出鄙薄神情,阿宝看了忍不住便笑。
吴夫人深觉被裴三夫人给辜负了,裴探花郎三求林家女的事,阖京皆知。她听说了,很想当面刺一刺裴三夫人。
那么些读书人家的女儿不要,偏偏求娶马伕的女儿。
她自己心里不痛快,料想裴三夫人有这么个儿媳妇也不痛快,便想趁着宴上碰见,再“宽慰”裴三夫人几句。
偏偏裴三夫人深居简出,她就只好特意写信来慰问,刺探是不是裴老太爷让孙子求娶林家女的。
可林家官位又不高,求她作什么?
等到裴观和阿宝成婚,她自也送了礼来,还特意到新房看过新娘子,回去说了句“传言就是传言,当不得真。”
外头传言阿宝生得如花似玉,貌若天仙,故此裴家才三次上门求娶。
说传言当不得真,意思就是林家女儿不过中人之姿罢了,生得寻常,还没读过书,探花郎看中她,莫不是鬼遮眼。
阿宝进门三日,裴老太爷就走了。
吴夫人在外头又嚼了好一通的舌根。
这些话自然传到裴三夫人耳中,她都不必看,闭着眼睛都能想到吴夫人说这些话的神情。
她总是满面歉意的,仿佛她打心眼里压根就不想这么说,她万不得已这么说了,真是一片真心为了人好。
“这新媳妇也太倒霉了,怎么就这么巧?这往后她在裴家的日子该多难过?”
只要她挑起这个话头,自有人接她的话:“八字相冲?”
“成婚哪有不合八字的,难道是新媳妇八字太硬?”
等难听话说了一篓,吴夫人便在此时出来说好话:“可不能这么说,谁家想碰上这样的事呢?外头该传得多难听呀。”
这个吴夫人,阿宝早就见过了,在梦里。
重来一次,吴夫人的性子一点没改,还是这么惹人厌。
阿宝吃得津津有味,拉过海棠小碟,从四色酥糖里挑了块黑芝麻的,用小碟子托着,拿舌尖轻碰糖粉。
裴三夫人这些话,阿宝也早就已经听过一遍了。
上回听也是这样的天气,也是满桌的点心,只是那时裴三夫人是在教导新妇,将这些告诉她,免得她出门交际时踩了坑。
“待出了孝,咱们要到外头走动,你免不了是要听几句难听话的。”裴三夫人提前先说了,就是怕阿宝气盛。
“等见了,你就知道是什么样的人了。”
“对了!”裴三夫人一抚掌,“我得写信告诉她我要回娘家了。”这还不把她鼻子给气歪。
阿宝忍俊,看裴三夫人得意洋洋写信“报喜”,放下茶盏道:“小宴就置在水阁里,都布置好了,铺了厚锦毯,摆的十二扇大围屏,成套的粉彩瓷器。”
阁前临水边腊梅早发,也算是院中景致。
这是珠儿的头等大事,阿宝办得极是精心。
吃食的单子也已经拟定:“我们家守孝,许夫人茹素,正好都是吃素,点心嘛就多备几样。”
裴三夫人看过,连连点头。
又坐直了身子对阿宝道:“等许夫人来那日,有些话,你得替娘说。”
她虽敬许夫人的为人,可自生下来学交际起,就没像许夫人那么说过话,她放不下几十年的教养体面。
阿宝一口应承:“行,那就我来说。”
裴三夫人只觉这桩事处处都好,就只有一样不好,女方先开口,总是落面子的。
“没法子,要咱们不开口,等到头发白,许夫人也不会开口。”
第186章 【二】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许知远的书僮一打听着家里接了裴家的帖子, 撒丫子跑去报给少爷。
“少爷!夫人接了裴家夫人的帖子,要去裴家赴宴!”
许知远正对着窗外芭蕉读书,闻言大喜, 握着书卷的手一紧:“当真!”
他为着裴博士的事, 与几位朋友断了交情,那几个往日里倒也能一处议事, 可一这大事大非, 却又迂腐起来。
天下的事, 总得分个黑白是非, 人心总该存点义理公道,不能全被“尊卑”二字盖过。
就因宋祭酒是裴博士的老师, 还是裴博士父亲的老师,就要睁一眼闭一眼?当作瞧不见他苛待学生至死?
许知远与人争吵了数次,他口齿又不很伶俐,每次争论回来都气哼哼的, 干脆与那帮迂人断交。
等到宋述礼自陈罪状, 裴先生调职入了翰林院。
许知远终于扬眉吐气,那些朋友又来请他去诗会酒会,有的还想请他攀一攀裴先生的交情。
许知远不愿见这些嘴脸,推说闭门读书, 一概不理。
心中还有些纳罕, 前两个月,裴先生时常将他请到家中去,还曾问过他可曾定亲。
原以为问那一句是瞧中了他的意思,少年人忍不住浮想, 裴先生如此风度, 他的妹妹若能有三分像他, 便是难得的佳人。
可这段日子又没了下文,难道是他想岔了?
也许先生只是关怀一下学生,并没想过什么结亲的事。
他还曾问过母亲:“裴先生的妹妹,与裴先生有几分相似?学识性情如何?”
明明他能借着送母亲去赴宴的机会,悄悄看一眼裴家姑娘的。虽戴着帏帽瞧不见面貌罢,但看一眼身姿也能见几分气度。
许夫人听见儿子这么问,平平看了他一眼:“这与你有什么相干?”
许知远早年丧父,是母亲抚育他成人,早就习惯了母亲这性子,要问什么就得明明白白问出来。
若作虚言,那就是绕上十八个弯子,也问不出想知道的。
“我……”
许知远满脸窘相,支吾了半晌:“我觉着,裴先生或许是有想将……将妹妹许配给我的意思……”
问过他的生辰年月,又问过他家中境况,还问过他可曾有婚约。
若非有意作媒,因何问得这么详细。
许夫人瞧了儿子一眼,见他面孔涨得通红,反问他:“你怎么会这般想?”
“你学问平平,模样平平,性情平平。他为何会瞧中你?”
那裴家姑娘如兰似珠,凭什么要配个处处平平的男子。
许知远方才还通红着一张脸,听母亲如此评价他,似迎面被人痛打了两拳,脸上红晕尽去。
好在他打小就习惯了,母亲说话就是这样,小声替自己辩白:“我虽比不得裴先生,也没这般差,裴先生特意问我可曾婚配,他可没问别人。”
许夫人想了想,点点头:“也许是看中你憨实?这么说来,你也确是有这点好处的。”
这话听着是在夸,但许知远高兴不起来。
他也咂出点味儿来了:“裴先生的妹妹是不是极好?”
许夫人不说话,就算裴观真有那个意思,长兄如父是可以代父母嫁妹妹,她却不能妄议闺阁中的女孩儿。
“她当真这么好?”
母亲虽没开口,许知远也猜到几分,嘴巴咧到了耳后根。
他嘴才刚咧开,便被母亲严声喝住:“你笑什么?可是在心中肖想好人家的姑娘?背三遍《清净经》!”
许知远在他亲娘跟前站得笔直,老老实实念了三遍滚瓜熟的清净经。
“人心好静,而欲牵之。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灭……”
“观空亦空,空无所空……”
得努力站直了,才不能摇头晃脑,若是动了脑袋,他亲娘又要说他有口无心,必要罚得更重些。
直念到脑中全是空空空,一丝绮念也无,他娘才放他走,还让他闭门读书,不许想那些乱七八糟的。
自此之后,许知远当着他娘的面,一个字儿也不敢提裴先生的妹妹。
书僮来报接了裴家的帖子,他这才又意动。
书僮看少爷眉花眼笑的模样,向他道喜:“裴家必是跟少爷提亲的,恭喜少爷娶个好少夫人。”
许知远横眉瞪了他一眼:“不可妄言!”心里却如煎汤似的冒泡,又不敢问他娘,在屋里捧着书直转圈子。
许夫人接了帖子,身边的妈妈问:“远哥说的不错,裴家或许真有这个意思?”
“莫要肖想。”
那老妈妈道:“怎是肖想?那裴家的姑娘是庶出,又不是正室夫人的女儿,真要议亲,咱们远哥儿能选着更好的。”
“蒿草之下,或有兰香。”
妈妈见她这样,也不再说,预备起去裴家的礼物,依旧还是四色礼。
去哪一家都如此,不因裴家可能有结亲的心思,就将礼办得更厚些。
许知远不敢跟母亲打听,偷偷找到母亲身边的老妈妈:“贺妈妈,你给我一个准信儿,是不是……是不是……”
贺妈妈先点头,又摇头:“哥儿就再等一等,你这年纪也该说亲了,纵不是裴家姑娘,还有上门的官媒人呢。”
许知远脸色黯淡下去。
贺妈妈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心里疼他,可他娘认定了他配不上裴家姑娘,不会主动去张这个口。
“要不然,你求求你娘去,癞□□想吃天鹅肉,也得张开嘴不是。”
虽是俗话但有道理,许知远刚要点头,又看向贺妈妈:“贺妈妈,我怎么成癞□□了!”
贺妈妈说漏了嘴,赶紧找补:“就是打个比方,我们远哥儿年轻轻的就是举人,哪样都能配得上裴家姑娘。”
要贺妈妈说,自家哥儿的好处多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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