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梦里的那场雨,压根儿就不是水,是他的血。
跟前的这些东西,都是他给她找来的。
他什么都替她想好了,用自己的命,换她活着。
他脑子一向聪明,怎么这回就不灵光了呢,这样做实在不划算。
他活着远比自己有价值。
她从来没有这般难受过,当年得知父亲的死讯时,也没有这般切身地痛过,她抽动得肩膀,从无声的抽泣,到放声哭出声来。
她紧紧地抱住怀里的人,抱着这个愿意用自己性命,来保护她的男人。
她害怕,可又不得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压住喉咙里的哭声,告诉自己如今不是哭的时候。
芸娘颤抖地拿起了旁边的竹筒,喂到他嘴边,水进了他嘴里迟迟下不去,她索性自己喝了一口,再埋下头,舌尖撬开他的齿关节,慢慢地渡入了他喉咙。
喂了半个竹筒的水,她将他放平躺到了软草上。
转身往火堆里添了一些柴,拿起了那只野鸡,架在了火堆上。
深夜的树林里,安静得瘆人。
芸娘虽没烤过野鸡,但不外乎就是烤熟,她来回不停的翻转,待香味溢出来,她先撕了一块下来,撕成了一块一块的肉沫儿,慢慢地塞进了他嘴里,看着他吞下去,她呜咽地道,“这一遭过去,我和郎君也算是从患难中走过来的夫妻了,一辈子都不会分开了对不对?”
第67章
烤鸡想起来简单,烤起来却没那么容易,外面的一层她还是烤焦了,饿了三日,这一只野鸡来得实在太珍贵,她没舍得扔,焦的撕下来塞进了嘴里,里面的嫩肉撕成饭粒大小的碎末,并着水,一口一口地喂给了裴安。
夜深之后,鸟雀的声音都没了,她抱住他,一点都没感觉到害怕。
不知从何时起,只要有怀里这个人在她身边,她似乎什么也不怕。
肉,水都喂了一些给他后,她起身去附近寻了一捆木柴回来,添进了火堆里。
回来之后便一直抱着他坐在了火堆前,手指头时不时地摸一下他的鼻尖,那股微弱的气息传来,便是她活下来的所有动力。
她一定要带他走出去。
他们都要活下来。
后半夜芸娘才睡了过来,翌日醒来,裴安躺在她怀里,脸色依旧苍白,还是没醒。
那股恐慌和手足无措,逼得她很想放声大哭一场,但她不能,只有她了,她必须得撑起来,他们才有活路。
她又探了一次他的鼻尖,确保他还活着,开始计划起了后面的路。
林子里虽没路,但树木之间的间距很大,她力气太小,背不动他,想要带他出去,她得找个东西拖着。
她将他放在软草上,先去附近找水,此处是山脚,水源多,但再往前走,谁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情况,一个竹筒不够,她用他留下来的短刀,备了好几节竹筒,全都装满了水。
水装好了,她开始砍竹子做竹筏。
她一个高门深闺里的大小姐,何曾做过这些,可人只要有希望,有信念,便有无限的潜力。
求生的本能,让她无所不能。
她照着裴安的身长,将竹子砍成了一样的长度,再去山间割下攀绕在树木上的葛藤,捆扎起来才知道竹子太滑,捆不住,又去砍了一些树木,拼在一起。
她的手被树枝划出了一道一道的伤口,额头上的汗珠子不断往外冒,背心也已湿透,她似是没察觉一般,心中只想着快些完成,快些带他出去,找一个阆中,将他救醒。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同阎王争抢时辰。
花了小半个时辰,她才做好,将裴安拖到了上面,出发前,她撕下一块昨晚剩下的野鸡肉,吞进了肚子里,又去水源的地方,喝足了水。
她不能倒下,她得确保自己的体力,一切准备好了,她将拴住木筏的绳子套在肩头,拉着他往前。
太阳升起来的地方是东。
她默念着这几日,他背着自己,教她辨认方向的口诀,“上北下南,左西右东......”
林子里一旦迷路,恐怕尸身都找不到,她拖着他,继续往北的方向走。
只要朝着同一个方向,就一定能走出去。
累了渴了,她原地歇一会儿,再继续走。
从太阳升起到太阳偏西,她两边肩头已被绳子勒出了深深的红印。
她也痛,很累。
快坚持不住的时候,她很想哭,可眼泪一落下来,气儿就会散去一半,她便不敢哭了,咬着牙憋着,一步一步,艰难地拖着他往前。
走了一阵,头顶的太阳慢慢地被乌云遮挡,一场急雨说下就下,林子里没有躲雨的地方,哗啦啦的雨点子从树逢中落下来,砸在两人身上。
芸娘停下来,坐去他旁边,将他的头护进怀里,可雨水还是浸透了他身上的衣裳,一股一股的水流,顺着他的衣袖、手背、脚不断地往下淌,他掌心的伤口翻了白,完全没有愈合的迹象,大雨冲刷而下,他躺在她怀里一动不动,额头烫得吓人,那一刻她体会到了,什么叫绝望。
她终于哭了出来,“郎君,我害怕,你醒过来好不好.......”她宁愿让他吃了她的腿肉。
“你答应过我,要带我去江陵,还扬言要给我找一箱子碗口大的珍珠,你还没给我。”她哽塞着,一桩一桩地同他算,“我们说好的,还要去果州,我要送给你一匹灵马,咱们再比一场.......”
不,她不赛马了。
要同她赛马的人,都走了。
她紧紧地抱着他,雨水混着眼泪不断地往下滴,她看着他苍白又虚弱的脸,不住的哽塞,“你说过,你不会食言,那日你给我买糖葫芦的时候,你说你不会食言,你还说只要我想吃,你随时都能买给我,那我如今就想要,咱们去买可好......”她将脸贴在他面上,他烫起来的温度,让她彻底地崩溃了,她哀求道,“裴安,我只有你了,你不要像父亲和母亲那样丢下我.......”
她好不容易才遇到了一个愿意用生命守护她的人,她不想再失去。
可他发热了,若不退,会死。
她该怎么办。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好在一场急雨虽来势凶猛,但很快过去,她将他衣裳上的水拧干,又从自己身上撕了一块布,给他搭在了额头上,她不能停下来,她得走。
阎王不会收他这般厉害的冤魂。
他们一定能走出去。
她重新振作了起来,套上绳子,拖着他往前,下了雨的林子到处都是泥水,她的靴子裙摆上,沾满了黄泥。
她肩头已经磨破了皮,血迹浸出了衣裳,耳中只有自己频频跳动的心跳,不知道过了多久,“咚咚——”的跳动声之外,突然有了一道声音,闯入了林中,像极了马蹄。
芸娘一愣,赶紧听了下来。
那声音又没了,正当她以为又是自己的错觉,那道马蹄声突然清晰了起来。
“驾!”
有人!
她情绪一时太激动,发不出声音来,捶了两下心口,才稳住,拼命地呼喊着,“有人吗。”
“有人吗,救命!”
她一声一声,用尽了全力呼救。
马蹄声越来越近,片刻后,她看到了一人骑着匹马,朝着她奔来,她彷佛见到了曙光,虚脱了一般,一屁股坐在地上。
那人到了跟前,却没下马背,皱着眉头问,“你们是谁,怎么会在这荒郊野林?”
芸娘这才看清,是一位三十来岁的妇人。
芸娘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态度诚恳地道,“贵人,我们原本是去江陵,中途所坐的船只出了事故,掉进了江河里,醒来时便被冲到了芦苇丛里,走了三日,才走出来,还请贵人帮帮忙......”
那人似是对她的话并不感兴趣,也没那个意思想要搭救,目光只盯着她身后木筏上的裴安,突然打断问道,“他是你什么人?”
芸娘一愣。
同样身为女人,她怎会不了解那妇人目光里的意思。
悲痛之余,她哑然,都惨成这样了竟还能勾人,生死面前,不能拘此小节,她大方地道,“回贵人,他是我兄长。”
那妇人的目光,又在她脸上扫了一下,对比了一番,长得倒都挺标志,只是兄妹,好像有些不太像......
“贵人,请您帮帮忙,救救我兄长吧,我和兄长早早便没了父母,自幼孤苦,眼见兄长到了成亲的年纪,想起父母在世时,给兄长定下的一门亲事,便起身去了一趟盧州提亲,打算娶嫂子回来,可对方嫌弃我家穷,不仅退了这门婚事,还将我和兄长赶了出来,本以为已是可怜人了,谁曾想,又遭了这罪,想来是前世欠了什么债孽,缘分未了,老天还得让咱们历一回劫......”
她一身凄惨,倒也不需要卖可怜。
妇人似是被说动了,翻身下马,走到了裴安跟前,盯着他的脸又看了一阵,颇为满意,俯下身。突然抓住了他手掌。
芸娘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想上去,将她的手拍开,可到底还是忍住了。
好在妇人只是翻开了一下他掌心的伤势,再探了探他额头,“他发热了,还挺麻烦的。”
芸娘神色一慌,苦苦哀求,“贵人,您一定要救救我兄长,要是兄长醒了,定会对贵人感恩在心,报答恩人,我兄长不仅长得好看,他还会作诗,吹笛......”
为了救他,她豁出去了。
那妇人身高马大,一看就是个粗人,这等女人,看似粗犷,实则心里最钟情斯文的公子爷。
果然她说完,妇人的眼睛亮了亮,见裴安一身狼狈地躺在木筏上,心疼地道,“这一身细皮嫩肉的,搁着了多可惜......”说完她回头便斥责芸娘,“你说你一个亲妹子,怎么忍心看着自己的兄长成了这样,实话告诉你吧,这片林子大得很,要是找不到路,你们半个月也不见得能走出去,且他还在发热,照你这么个拖法,不出两日,等死吧......”
芸娘呆呆地愣在了那,脸色苍白,似是被吓傻了。
妇人看了她一眼,见目的达成了,又道,“不过你放心,今儿算你们走运,遇到了我来林子里采药,这伤说重不重,说伤也不轻,端看遇上什么样的大夫......”
“神医!”妇人还没说完,芸娘便拱手对她一拜,激动地道,“今儿有幸遇到神医,是我和兄长的福分,神医的恩情,我兄妹两人铭记在心,来日必会报答。”
所谓久病成医,自己卖了十几年的药材,卖久了,也学了半个大夫的本事。
可那些牛鼻子平时里最瞧不起她,如今小娘子一脸崇拜,唤了她一声神医,虽有几分夸张,但妇人听着高兴。
算了,再不救,这小白脸凶多吉少。
她起身使唤芸娘,“行了,过来搭把手,将人挪到马背上。”
“好。”芸娘先一步抢着了他的头,拖住了他的胳膊。
脚可以碰,脸不行。
妇人看了她一眼,目露讽刺地道,“你能拽得上去?”
“我......”
“让开。”妇人嫌弃地将她拉开,直接拖住裴安的胳膊,将她趴在自己的身上,拦腰抱了起来。
这回不只是碰了,还抱了。
芸娘眼皮直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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