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悬鱼忽然愣了一下。
但司马懿的语气自然极了,目光也自然极了,他好像根本不曾暗示她,她在东郡之西,占据了这一段河道最重要的一个渡口,那么只要另一个渡口能够不惜性命地死守一段时间,就能最大程度延缓冀州军渡河。
许攸躺在一张柔软又舒适的席子上,直勾勾地盯着地图看。
身侧有人轻轻地剥开一粒葡萄,将里面的籽去掉后,小心装进冰碗里,很快盛满了一碗后,浇上了一点蜜汁,端进了一个银质盘子里,于是这股香甜又清冽的气息就飘了出来,引得另一个婢女忍不住轻轻抽动了一下鼻子。
许攸根本没注意,他还在盯着那张地图看。
于是两个婢女互相看一眼,其中一个较为年轻貌美的,也较为受宠的婢女忍不住开口了。
“主君看得这样专注,连一粒葡萄也不肯吃么?”
“你说说,”许攸的目光还是没移开,“我这营修得如何?”
婢女小心探头,看了一眼那张地图。
……那浑然不像一张地图,倒像一张麻脸儿。
“在我们家乡那儿,若是烧开的油锅里洒一把盐,谁离近了看一眼,那张脸便要如主君这张地图了。”
许攸愣了一下,还真是很认真地思考一番那是一张什么脸。
然后他很愉快地笑起来。
“陆廉可不是个麻子脸。”
婢女立刻好奇地发问了,“那她生得什么模样?”
许攸的目光还停留在那张地图上。
而在帐外,有十万计的民夫即将为他兢兢业业地砍伐树林,运送木料。
那些木头会变成栅栏和拒马,进一步变成一座座营寨。
陆廉是不是盖世名将,许攸一点也不关心。
但他的兵力远胜过她,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他就准备遍地修硬寨,打呆仗,五里一寨,十里一营的不断将阵线往前推。
“等这口锅烧热了,”许攸终于将这张地图看完了,转过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婢女,“说不准陆廉就要变成麻子脸了。”
第432章
对于仓亭津的守军来说,一切似乎都还很平静。
濮阳失守,张超带兵撤退,这不是什么超出预计的溃败,甚至连仓亭津的守军也随时做好了袁绍大军压境的准备。
但这一切暂时都没有发生。
时间一天一天向前,如滔滔黄河水一般不会停歇,于是经过了一个酷热而煎熬的苦夏之后,这个秋天就显得格外惬意。
女兵们夺得范城之后分了一笔犒赏,奉迎天子之后,又接了一笔犒赏,天子是没钱的,也不需要他下令,赶来黄河岸边的官吏们会替天子发钱,将朝廷的面子撑得足足的。
女兵们得了钱之后,也可以出营转一转。于是那些因为旅费或者其他原因,不曾离开仓亭津的百姓也支起了摊子,而且在赚钱这一项上,脑筋特别灵活。
比如说这些女兵虽然也承担作战任务,但她们毕竟是女兵,都有随身携带针线的习惯,不需要写信找自己妈要裤子,更不需要出门找外面的裁缝裁衣,她们从功曹手里接过布匹之后,晚上围着油灯一圈脑袋凑在一起,稍微熬个夜,就能手脚利落地裁剪出一套新衣服来。
所以陆白这边的军官和陆悬鱼那边的就很不同。
陆悬鱼手下的军官要时不时催着自己的士兵去洗洗涮涮,缝补一下衣服,不要穿得脏兮兮破破烂烂的;
陆白这边的军官要时不时检查一下女兵们的衣袖领口,阻止她们往衣服上绣一些明显与军服不一致的花纹和图案。
……原来其实也没抓得那么严,但后来有位短戟兵平时无事,又不爱出去溜达,窝在帐中没事就绣花玩,在自己衣服上上绣了前前后后一堆图案,从高祖斩白蛇到孝景皇帝平定七国之乱一路绣到世祖昆阳之战时一个流星爆让汉朝再次伟大。
然后前后左右的士兵操练时都不看前面了,都看她了。
后来那件衣服被没收了,那个短戟兵哭得像个六七岁的小女孩。
但那件衣服从队率处一层层上交,最后到了陆白的手里,这位小陆校尉拿了那件衣服前前后后的看,又叫来那个短戟兵前前后后的看,看她那双黝黑而布满茧子,却绣出了这样一幅图的粗壮的手。
“莫哭了,”陆白说,“这衣服你穿是穿不得的,但咱们改一改,拿来当旗帜倒好。”
那个士兵一下子不哭了,赶紧擦擦眼泪。
“校尉当真?!”她声音颤颤巍巍的,“那,那小人再绣点咱们营的东西上去吧?”
这个小兵绣的倒数第二个人物是孝和皇帝,大家对他治时窦宪勒石燕然的故事还颇耳熟能详,再往后的皇帝们有点拉胯,小兵倒也没绣,倒数第一直接绣的当今天子,看着是个乏善可陈的美少年形象。
陆白翻来覆去地又看了一遍这衣服,留空是留了点空的,可以绣个金乌或者玄鸟之类的上去?
“你要绣个什么?”她笑眯眯地问。
“这里!”短戟兵伸出手指了指,“这里将校尉绣上去,怎么样?”
陆白一下子不笑了。
这要是绣上去了,她想,别人不知道,她大父看了可能会很高兴地拍拍肚皮。
“僭越!放肆!”她严厉地说道,“以后不许乱绣了!”
小兵被吓了一跳,眼睛里又浸出了一层泪水。
……过于才华横溢的人到哪里可能都有点危险,不过反正这里不是大秦,小兵也没听过乱绣可能会变成蜘蛛的恐怖故事,她最后出了帐篷,有点不情愿地领了一套新的军服,抽抽噎噎地被姐妹们领出营,也去吃炖肉了。
营外的百姓们也什么都卖,裁缝少了,但是针头线脑的摊子就多了,还有卖尺子剪子小镜子的,于是顺理成章还有磨剪子磨镜子的,除此外还有家道中落的人卖点家当,比如钗环,比如铜灯,比如丝绸的头帕,锦绣的腰带,都很受女兵青睐。
……但在这里做生意的商贾总觉得不如南岸那边好。
南岸的泰山军原本是流寇出身,三令五申能禁住军纪,禁不住他们那个脑袋别裤腰带上花钱也大手大脚的习惯,北岸这里的女兵不论什么出身,都对自己的人生有特别高的期望,财务管理上也高标准严要求起来。
有妇人背地里偷偷批评过,说一个女兵第一天过来看过她的一根铜簪,问了价钱,批评了一番,走了;第二天又过来问问价格,还是批评了一番,又走了;第三天女兵终于忍不住,开口讲价,一直讲到营中敲起回营的焦斗,女兵悻悻地走了。
……还是没掏钱。
据妇人说那根簪子最后还是卖给了那个女兵,没降价,但是寻了个往返两岸的渔家女过来假装成买家,终于激发了买主的好胜之心。
除了这些正经做生意的商贾之外,也有几个苦于过冬无粮的小商贾看到这里许多女兵后,就从自己的子侄里选几个眉眼尚算过得去的,搭起了小帐篷,也要动一动歪脑筋。
这一天和任何一天都没什么不同。
有巡逻的士兵,有操练的士兵,有休整的士兵。
集市里有卖小麻花的,有卖蜜饼的,还有一枚五铢大钱算一下未来丈夫长什么模样的。
黄河两岸停了大小许多船,船家有关系好互相打招呼的,也有关系不好夹枪带棒的。
天气这样好,河水也这样缓,温柔得浑然不像黄河了。
今年雨水不丰沛,这些船家聊起天就会说,天气转冷,水渐枯了呀。但这也没什么不好,小陆将军往返上下游,又总在河边打仗,那不发水肯定是好事嘛……
他们就这样一边不停将物资或是士庶兵卒往返从两岸运来运去,一边聊着天,直到有个人眼睛很贼地高声喊了一句。
“那是刘阿九的船不是!他今早才奔着西边去,怎么现在就折返回来啦?”
船家纷纷抬眼去看,立刻又有人幸灾乐祸了,“偏他爱出风头,必是自恃跑得快,在水里撞了神,因此才要返回来修的!”
那条船很新,又轻又巧,跑得确实很快,仓亭津的守军一见了便连船主船夫一并征用了,为他们往返濮阳和延津送信之用。
这支守军名声好,后方送上来的钱粮又足,因此不白征用这条船,给的赏钱也比别的船都丰厚些,旁的船家的确看它有点儿羡慕嫉妒恨。
但当那艘船顺流而下,飞速地来到他们面前时,河两岸的船家都吃了一惊。
覆了生牛皮的船舱上插满了箭矢,船舷上带着数道伤痕。
这些船家当中有河盗招安的,如何看不懂那些伤痕是钩索拖拽船舷造成的,立刻惊呼了一声!
“刘阿九!你这是遇了劫船的河盗不成?!”
那船主用细布裹了脑袋,看着狼狈至极,听了这话,立刻歇斯底里大喊起来,“冀州人在濮阳两岸建起水寨,封了河道了!”
那些船家各个都惊呆了。
“咱们占着下游,小陆将军占着上游,他们是从地里长出来的船不成?!”
……地里自然是长不出船的,但地里能长木头,对许攸来说,有这东西就够了。
许攸是个很聪明又很爱偷懒的人。
他要结硬寨打呆仗,不光是为了堵死陆悬鱼野外迂回作战的可能,还为了一步步绞杀整个刘备集团的空间,所以他得逼陆廉过河,也得送自己的军队过河。
上游下游两处渡口都在陆廉手里,正常人想的是怎么打下一处渡口,许攸不是。
他要改造濮阳旁的河岸。
因此他第一个要结的不是陆地上的营寨,而是这两座水寨。
仿佛是上天也要他建此功勋的明证,今秋不曾发水,河水渐枯,修水寨的难度也就大大降低了。
民夫砍伐了无数的木头,一根根地运到河边,打桩子,修栅栏,建箭塔,除了几艘从濮水运过来的小船之外,许攸根本不准备调青州的船一路逆流而上来支援他。
笑死,冀州家大业大,乌泱泱的民夫什么造不出来?
直接下水大量木排,铺上木板,士兵也不用当水军操练,在上面跑来跑去如履平地,再在箭塔上架好强弩,配好钩索,最后铁索拦住河面,想过河可以,船留下啊!
尽管仓亭津的信不曾送到陆悬鱼手中,但她也很快得到了这个消息。
许攸锁了黄河,对她来说,后勤的粮草补给想送上来就非常麻烦了;对张超陆白等人来说,这不止是麻烦,更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危险之中。
袁绍有船,虽然不在黄河主干而在青州,但只要看一看冀州人这个手笔,所有人就都明白了,对袁绍来说,一切物质上的难题都不是难题。
这位河北雄主的难题在于,如果他从濮阳这么渡河,他的兵马所在位置是无法向任何人遮掩的,于是陆廉可以立刻冲过来和他进行野外决战。
这显然是不明智的,所以冀州人仍然需要渡口。
大量的渡口,大量的船舶,将整条黄河都变成他们运兵运粮的天然防线,这样一来,冀州军可以出现在黄河南岸的任何一个地方,自然也可以将营寨从兖州一路修到青州去。
陆廉就算是两条腿跑成四条腿,也决然追不上这支兵马。
这个谋略大量消耗资源,因此称不上高妙。
——它甚至可以说是朴实无华的。
陆悬鱼坐在中军帐里,耷拉着肩膀,佝偻着腰,脑袋一点一点的晃了半天,晃得下面的人看得直发愣,不明白这位数度能在死地绝境中走出一条生路的名将怎么一听许攸修了水寨,就这番模样。
但田豫突然就叹了一口气。
于是几个武将全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这不是一个军事问题,这是一个经济问题。
……一遇到经济问题,将军是会露出这种村头打架打输了的狗子的神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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