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空地上铺就了一层尸体。
很快又铺上了一层。
在接战之后,冀州军的中军开始有意识的步步后退,加厚两翼。如果对面领兵的人是个久经沙场的老将,他应该会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事,并且立刻后退保持阵型。
但接管兵马的那位县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平生面对过的最凶残的敌人也只不过是黄河上一个拥有四只船,以及百十来个悍匪的河盗头子,而不是袁绍的冀州军。
他只凭一腔血勇,跟着守军一起冲锋,并撞上了冀州军的阵线,因此当对面的弩手坐在车上,用脚拉开那架他不曾见过的强弩时,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身缺少了长牌手的护卫。
他只是见到了那一排弩矢向着他而来,而他拿起了身边的一只小圆盾,下意识地挡了一挡。
就在下一刻,八石的腰引弩将他的小圆盾,他的臂膀,连同他整个人都狠狠地贯穿!
轺车已经驶回了高地上,那位年轻的将军仍然端坐在车中,注视着眼前这一片炼狱般的景象。
陈容已死,那个接替他职责的卫尉也已经战死。
但士兵们还在继续战斗,用他们手里粗糙的武器,用他们钢铁一样的手,用他们的脚,用他们的牙!
于是后军的包围圈渐渐变成了一只汤锅,它应当已经用得很久了,温润光滑的边缘上多了许多裂痕与缺口,因此锅里烧开的肉汤便不断地翻滚着,咆哮着,溅起鲜红得几乎刺眼的热浪,竭尽全力地想要冲出去,用沸腾的怒意炸开这口锅!
但这锅汤烧了许久,终究还是渐渐地冷却了。
陶升不愿再看这一幕惨剧,忍着眼泪,将目光移到荀谌的身上时,这位年轻的将军已经调转了车头,专注地望着他另一半正在攻打大营的兵马。
他的眼睛黑白分明,长而浓密的睫毛如羽扇一般轻轻扇了一扇,于是那个专注的眼神就显得格外的心无旁骛,扶在车轼上的那只手白皙修长,干净极了。
只看他这幅模样,陶升忽然觉得,这位玉树一般秀丽的郎君更像是在看一卷新书,或是一位女郎。
荀谌很快察觉到他的目光,将头转了过来。
“嗯?”
他的声音很轻,与刚刚应下陶升求情时的声音一样的温和。
陶升却忽然觉得周身发冷,他甚至在那一瞬间很希望有点什么突如其来的境况,打破荀谌脸上那张面具!
“将军!西边的小路上有烟尘起!似有骑兵!”
那张面具一瞬间便碎了,荀谌的眼睛里迸发出又冷又厉的光芒,“什么人?!”
“那必是二张的援军!”陶升脱口而出,“荀将军——”
“不可能!”荀谌皱起眉,“张儁乂就在城下,张邈就算有此心,岂敢在两军夹击下赶来救援仓亭津?!”
“将军!快看!”
烟尘尽头的小路上,隐隐现出了“张”字大旗!
“敌军的援兵到了!”
“将军!”
陶升想不明白自己在那一瞬间为什么是心中有些欣喜的,但他立刻急促地催了起来,“我军远来疲敝——”
这是疑兵之计。
荀谌心里这样想到,他行军这样快,二张又无法遍布斥候,根本不可能这么快就得到消息,赶来支援。
但万一这支兵马就是来这里准备换防,甚至是接应渡河的辎重队呢?
那只玉一样的手狠狠地锤在了车轼上!
“传令撤军,”荀谌转过头去看了一眼远远的范城,“派人去城下,让他们立刻开城。”
“……如何开城?”
荀谌已经完全镇定了下来,但那张温和的脸上仍然透着遮不住的冰冷。
“告诉他们,此城城令与县尉皆已伏诛,叛军尽墨,”他说道,“若是现在不开城门,少顷玉石俱焚。”
战局已定,无论那是援军还是疑兵,都很难救得了这座大营。
但当冀州军如潮水般退去时,营中还有许多士兵在慌乱地翻过栅栏,想要逃到河对岸去。
他们当中的确有许多人就这样趟过黄河,仓惶地跑到了黄河南岸,尤其在他们见到远处出现了“臧”字大旗之后,逃过去的人就更多了。
他们身上带着伤,带着血,带着焦糊的痕迹,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满身湿透地奔向泰山寇的前军,并且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
那座营寨!他们没守住啊!将军的辎重还在里面!他们该怎么办才好!
他们的呜咽与号啕没有传得很远,至少没有令那支始终不曾靠近的骑兵听见。
荀谌站在城墙上,往下望了很久,直到夕阳西下,血红的光辉洒在了这片战场上。
“派几个人出城,去为陈子储收敛,”他说道,“还有,坚壁清野,征发民夫,将壕沟挖深。”
“将军?”
“他们今夜就会知道这个消息,”荀谌说道,“咱们也得做好准备。”
陆悬鱼得知这个消息时,整个人稍微是有点懵的。
但她立刻起身去寻张邈了。
这个时候,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反应,不同的想法,别人的不太好猜,但张邈她就能猜个差不多。
他整个人跑到营外面去了,而且是在营东的一片田野里,点了火把备了酒,一边流泪,一边在祭祀陈容。
“此真天下烈士!虽兵弱敌强,能屈其力而不能屈其节!”他往地上洒了一觥酒,大声喊道,“子储!子储!是我误你!”
……看得出来张邈是真心的,但她还是要打断他。
“孟卓公,”她干巴巴地张开嘴,“咱们回营行吗?”
张邈抬头看她。
四十多岁的一个大汉,哭得稀里哗啦的。
“我本可以救他的!”他嚷道,“我不知他竟会如此!”
“孟卓公,我有重要的事对你说,”陆悬鱼平静地弯下腰望着他,“军中尚有十日之粮,十日内咱们要打退援军。”
这位主帅愣住了。
“陈子储死了。”他说道。
“我知道。”她点点头,“仓亭津的大营也没守住。”
“陈子储死了,”张邈一字一句地说道,“他为你我而死。”
他的世界观好像一瞬间被打碎了一样,整个人满是错愕与愤怒,但她将它忽略掉了,只是认真地对他说:
“那我们就更不能输。”
这个四十多岁的大汉恍惚了一阵,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将那一瓮酒都倒在了田野里。
“辞玉将军心志之坚,为我平生罕见,”他说道,“坚如钢铁。”
“你要是打过这么多仗,”她说道,“你也一样。”
死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必须留下来面对这一切。
她意识到这场战争还是有些东西超出了她的意料,比如冀州军是如何在这样快的时间里扑到仓亭津,断了她的后路,这位主帅绝对是个值得研究的对手。
……但话说回来,她又不是不认识荀谌。
当她领着张邈返回营寨,解除了这位没常识主帅的危机——颜良才刚被阵斩,尸体才入土几天啊,他就敢自己跑出来,还在夜里点火把!人家的骑兵要是冲过来直接一波带走漂亮,这仗就没法打了!
她回到帐中时,张辽正在摆弄她的沙盘。
……仓亭津那个营寨是没了,但河对岸插了个小旗帜,表示臧霸很快就到了。
城头换了荀字旗,因此他放了个小木块进去,上面写了个荀字。
“这人长得还挺好看的,”她骂道,“心这么坏。”
张辽听前半句就悄悄抬头看她一眼,听到后半句时,眼睛轻轻地弯了起来。
“辞玉与他熟识?”
“嗯,他前些日子还来过剧城,”她说道,“不过我不喜欢这个人。”
张辽似乎就挺开心的,盘腿坐在那里,竖着耳朵开始听。
“为何?”
她也在案旁坐下,想了一会儿。
“这人言辞与行事总有种表里不一的感觉,”她说道,“也不是说他真的坏,就是你第一眼看他,就觉得他像陈长文似的,没什么心眼,只是个专心学问的世家子。”
张辽的嘴抿了起来,不知道是觉得这句话里哪一个点有趣,似乎想笑,但是不敢。
“但文远你细想,冀州打得那么凶,那些谋士们拉帮结伙,相互攻讦,为何却没人与荀谌交恶呢?”
“也说不定他就是个心地纯良的人,听说刘使君也很喜爱他。”张辽很是客气地说了一句。
……还心地纯良,人家切开之后是黑心,荀谌切开说不定是个黑洞。
但她这样跟他吐槽了几句后,忽然想到了一个很奇怪的事。
“张郃张儁乂这人,”她说道,“文远你知道吗?”
张辽似乎想了一会儿,“见过。”
见自然是当初跟着吕布在袁绍麾下混的时候见到的,袁绍刚开始怀着满腔热情想拉拢这群并州狗子,整天置酒高台,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的,于是并州和冀州的武将们多多少少也就对彼此有了点印象。
“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赶忙问道。
“一个武人。”张辽给出了这样的回答。
“监军孟岱呢?”
张辽脸上的平静就转为了一丝的隐隐的鄙薄。
“不值得结交的人。”
他的话音刚落,对面的女将军脸上便浮现出一个大大的微笑,看得张辽很有点懵。
……张郃是个路人脸。
……高览也是个路人脸。
……孟岱年轻时倒是确实还算端正,毕竟他这人既无军功,又无谋略,全靠抱谋士们大腿混到袁绍身边的,多少能靠外表和口才得到一点主公的好感。
不过他很快把自己这些发散的想法都收敛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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