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底下没有哪个将军会容忍这些流民挡在路上,穿插在他行军的长队中间——万一他们身怀利刃,突然发动袭击呢?况且将他们赶走是全然不花费什么功夫,也不花费什么口舌的。
因此当陆悬鱼的这支队伍与流民们遇上,流民没有让开路,而是跪在路中间时,陆悬鱼是大吃一惊的。
那不是她在这条路上遇到的第一个流民,第一个流民还是躲进了路边的草地里,小心翼翼地全身俯在地上,将额头贴在泥土里,他的妻儿也是如此这般,而后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这些人都全身发抖地将自己的额头与四肢紧紧贴着地面,柔顺而恭敬,无声地祈祷这支兵马能够无视他们,继续前行。
变故出在一户士人身上。
那个衣衫也已经十分破旧,但仍然保持着与黔首全然不同的风度的士人从板车上跳下来,站在路边,躬身行了一礼。
“此为陆公辞玉的兵马否?”
那名执旗兵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傲慢地笑了笑。
“你应该是识字的,没见到我们将军的旌旗么?”
那个士人抬起头,几乎不可置信地回头看了看他的家人与仆役们,于是那几名女眷与苍头脸上也露出了欢欣鼓舞的神色。
“果然是小陆将军!”他大声道,“我们有救了!”
“小陆将军!”
“小陆将军!”
于是路边许多瘦骨嶙峋的流民都抬起了头来,有人诚惶诚恐,有人喜极而泣,眼中的泪水将满脸泥土冲刷开。
“是小陆将军!”他们跟着大喊,“我们有救了!”
“……有救了,是什么意思?”
小军官的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看,似乎往哪看都很尴尬。
“他们在路上遇到了一些士兵,那些人告诉他们,要他们向着广陵的方向走,说将军就在这里,将军会给他们粮食吃……”
“……我哪来的粮食?”她茫然,“难道你们准备递给我五饼二鱼吗?”
“……五,五饼?”
陆悬鱼伸出一只手,在面前扇了过去,表示自己刚刚只是发了个牢骚,不是在认真讲什么话。
她现在来到了含山附近的滁水之侧,这里原本大概也曾繁华热闹过。现在虽说一点都不繁华,但还依旧热闹。
原来这里的百姓跑得差不多了,但因为附近有山,只有这里可沿滁水顺流而下,因此天然有了这么一条路,于是淮南的流民们也就慢慢汇聚到了这里。
这些流民原本是不识字的,他们在路上也模模糊糊听说了“投奔陆将军有饭吃”这样的说法,但他们又看不懂旌旗上的“陆”字,哪里会知道是哪个小陆将军呢?
投奔错了八成就是一刀,不如还是小心地将自己藏起来,不要指望军队,他们原本是这样想的。
但那个士人跳出来了,喊出来了,并且不仅没有被杀,还被那位“小陆将军”客气地请到了军中,这足以证明——的确是那位小陆将军!
跟着她就有饭吃了!跟着她就不会死了!
至于会不会被征去当了民夫——他们这些流民,一天只要三升小米就感恩戴德,那里在乎被抓了当民夫,当奴隶!只要有三升小米!没有小米的话,麦子也行!糠也行!
这样的话语一传十十传百,不过两三日,她的军队后面迅速跟上了一大群的饥民,每一个都央求着她给一碗饭吃,每一个人都用自己那一身凸出的肋骨来证明他的真诚,甚至其中有些四肢细长,腹大如鼓的流民,那的确是她不舍得交出粮食也得交的。
流民从几十到几百,而且在这个汇聚了几路流民的交通要道上,还有上千流民在等待她。
他们虽然一个个都是皮包骨,但已经是自己村落,自己宗族中的佼佼者,因为还有比他们多得多的人,已经死在了这片丰饶肥美而又饱受灾难的鱼米之乡里。
天色昏暗,乌云密布,不到太阳落山,便下起雨来。
营中热闹极了。
有婴孩的声音,有妇人的声音,有士兵似乎凑近搭讪,又被军官大骂一顿的声音。
而后这些声音被雨声所掩盖,天地间便只剩下了大雨倾盆,晦暗冰冷,但如果冒着雨探出头去,却又能看到营帐中还有星星点点的火光。
在这个大雨滂沱的夜里,那一点两点的灯火自然便映出了帐中的人影,能看到正在喝汤的老人,亦或者是在哄婴孩睡觉的妇人。
……偌大的营地里,陆悬鱼觉得她无处可去。
帐篷是一定不够用的,她的中军帐又特别大,于是只能咬咬牙把自己的东西都塞进军需帐篷里,将中军帐让了出来,按照这些流民节食过于到位,因而每人可以只要一平方米的面积来算,里面足足能塞下一百好几十号流民。
她穿了蓑衣,跟几个军官聊了聊,又发了发牢骚之后,决定去寻一个睡觉的地方。
她知道哪里有地方睡觉。
军需库的帐篷前有士兵值守,见到她走过来,并不意外,立刻替她掀开了帘帐,请这位泥人一般的将军可以走进去。
其中一个值守的是跟着她从平原一路过来的老兵,因此还特别不见外地提醒了一句。
“将军,脱蓑衣时小心些,莫将雨水打在弩机上,”他说,“那个可贵,田主簿花了不少钱哪。”
“……我知道,”她嘟囔了一句,“我的钱!”
老兵脸上的神色似乎不太相信,但明智地没跟将军较这个真。
里面有一点灯光,她以为是换岗的士兵进来休息的缘故,但当她抬起两只泥脚走进来时,立刻被噎了一下。
那一排排的弩机、一排排的马槊、一排排的手戟前面的一小块空地上铺了张草席,上面放了一碟盐豆子,一只陶杯,旁边还有一个陶罐里波光冉冉,不知道装着什么东西。
看她的目光望向那个陶罐,张辽立刻嚷起来了。
“不是酒!”他说,“只是一壶茶汤!”
“确实如此,”太史慈也立刻跟上,“将军要喝一点吗?”
她张张嘴刚想说话时,太史慈已经从席子上爬起来,干脆利落地来到她身边,替她卸了那件蓑衣。
于是旁边坐在席子上,也正准备起身的张辽似乎脸色有点尴尬,只能伸出手去,在空中随便地挥了一下。
“子义,小心雨水,”他说,“这些长短兵器防护已毕,若是沾了水,又要重来一遍。”
下着雨的夜里,跟两个好朋友坐在一张席子上,吃个盐豆子,喝点茶汤,虽然没有喝酒那么有意境,但她已经觉得很治愈了。
“我感觉有点麻烦,”她捧着喝光了茶汤的空碗,小心放下,“该怎么办,你们有什么想法没有?”
同样把帐篷让了出来的两个人看了看她,“辞玉宽仁,这几顶帐篷给了流民也没什么。”
“但我说的不是帐篷。”她说。
张辽脸上的无所谓转为了一种更加冷峻的神情,而太史慈脸上的表情几乎也是如此。
“孙子曾言,将有五危,‘必死可杀也;必生可虏也;忿速可侮也;廉洁可辱也;爱民——’”太史慈一字一句道,“可烦也。”
“我知道这是孙策使得坏。”她嘟囔了一句,“这个坏笋,缺德透了。”
“孙伯符知道将军爱民,所以用了这样的计策,”太史慈说,“将军不能中计。”
她话到嘴边,想咽又咽不下去,吐又吐不出来,只能在嘴里哼哼两声,又看向张辽。
“辞玉须细想,”张辽的神色更加严肃,“广陵郡的庶民何辜,陈元龙又何辜?他们要筹备关将军的军粮,要供给我们军粮,现在还要负担起这些流民吗?”
“如果将军不能平定袁术之乱,”张辽最后这么说道,“只会有更多的流民背井离乡,饿死路边。”
【为了更大的目标,放弃这些人吧。】黑刃这样说道,【你是个将军,不是慈善家。】
【我能不能从世家手里抢一些……】
【你有时间,有余力,大可以试一试。】
【……我不管他们吗?】
【即使你不管,仍然会有很多,很多,很多人到达广陵。】黑刃的声音里不掺杂半分感情,【多得超出陈登的承受力。】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草虫立刻跳了出来,在月下疯狂地鸣叫歌唱起来。
“我得出去走走,”她这样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我自己出去走走就行。”
坐在她身边的张辽似乎很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开口。
太史慈给他夹了一粒盐豆子。
雨停了,但除了她之外,士兵也好,流民也好,是不许随便出帐篷的,内急一般就在帐篷里用陶罐解决了,非要出帐必须得喊值夜巡逻的士兵。在营地里四处走来走去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因而少数几个睡不着的流民也只是在帐门处向外探头探脑,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她这样在营中随便走过,想要静一静心,散散步时,忽然听到了一个十分惊喜的女声。
“佛陀!是佛陀!”
……………………都过去这么久了,那个笮融搞的浮屠教教徒们也四散去当日子人了,她就很少听到有人这么喊她,猛一听还浑身一激灵。
但那个女人立刻从帐门旁跑了出来,也不顾及刚下过雨,一地的泥泞,立刻便跪在了泥里,诚心诚意地准备给她行个大礼。
……她就赶紧伸手去扶她,将她阻止住了。
“你快起来,”她说,“地这么泥泞,河水又浑浊,你怎么洗手洗脚呢?”
女人抬起头来,满脸惊喜地望着她时,陆悬鱼忽然吃了一惊。
“你是那个……”
“是灭世佛将我从五雷妖徒处救出的!”她激动极了,“佛陀果然还记得我!”
“……你怎么在这里?”
“佛陀走后,我便留在了广陵,”她这样说道,“后来有商贾来我们那里贩布,看中了我,我耶耶收了礼金,便将我嫁到了濡须……”
“日子怎么样?”
那张脸便立刻从兴奋转为了愁苦,“翁姑倒是厚道人,只是贵人订的赋税实在太重,男人在外面赚的钱帛都交了赋税还不够,只能守着家里几亩地过活,现下又起了战乱,实在是活不下去,便想回广陵讨一口饭吃……”
她的确是很苦的,这一路上老人都死了,一个小叔子只喝了一口不干净的水,也染了病去了,可是她和男人拉扯着两个小姑,带了一个儿子,竟然还走到了这里。
“都是因为佛陀的神力庇护着我!”她这样表示。
……她尴尬地搓了搓脸。
“我其实不是什么佛陀……”她说,“我就只是这样一个人罢了。”
女人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上半分惊诧也没有,她的眼睛在月下闪着坚定的光。
“将军就是神佛的化身,瞒不过我的。”
“……为何?”
“你带了这么多的兵,”她说,“为什么还要对我们这么好?”
她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太阳渐渐在丛林后面升了起来。
因而树叶也好,枝条也罢,还有正在枝头梳理羽毛的鸟儿身上,都挂上了一层暗红色的壳。
潮湿的丛林中起了各种动物晨起时的啸叫与啼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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