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悬鱼最后看了一眼战场,便将目光放在了自己亲随的卫队身上,她用马鞭虚指了指战场的边界线,那条已经为鲜血所染红的小河。
“带上军法官,从那里开始,把士兵们给我赶回来,”她说,“不要劝,不要骂,每见一人,便杀一人,杀时大喊一声‘闻金不退者斩!’”
“是!”
这几十骑手持马槊长戟,如狂风一般冲进战场,每逢一名不听命令的士兵,便杀一名,顷刻间便割草一般杀了十余北海兵,唬得剩下的士兵战利品也不敢再捡,直恨爹娘少生两条腿,屁滚尿流般便逃回了阵线上。
“令他们的什长各自记下战功,将那些战利品都丢掉!”
“是!”
“齐整阵容!”
“是!”
与青州兵一战并未伤掉元气,她的士兵中十之八九仍然具有战斗力,集结起来之后,仍然是一支看起来威风凛凛的军队。
她策马出阵,在河岸边东一具西一具的尸体旁缓慢而过。
河对岸不知何时立起了大纛,隐约可见兵戈在前,金鼓其后。
大纛下有许多骑兵,簇拥着一人,也在远远地望着她。
袁谭并未立刻发动攻击,他也同样选择了齐整阵容,聚拢溃逃而归的青州兵。
他的军队就那样停在了几百步之外,如同无边无际的乌云。
仿佛要验证她心中的想法一般,空中也飘来了一片乌云,将刚刚的晴空悄然遮掩住。
“将军……”
尸堆中传出了一点微弱的呻吟声。
陆悬鱼低下头望去时,正见到一个北海兵躺在那里,腹腔被马槊戳了个对穿,血却一时尚未流尽,正在那里一口接一口地,徒劳地吸气。
那是被她下令斩杀的,违背军法的士兵之一。
她怵然而惊。
“是你违抗了军法——”她的话说得又急又快,“你——”
那人的脸被血糊住,看不清五官,更看不清神情。
但他似乎也并不是想要诅咒谩骂她。
在这一片嘈杂混乱,充满着垂死者的呻吟的战场上,这个人的声音很小。
“将军……”他似乎是用尽最后的力气,指了指自己身上裹着的那面青州兵的旗帜,“小人夺了旗,这赏……能……给我的家人吗……”
尽管这位主帅是个女人,但北海人觉得,她的确是强大的。
她冷酷而有决断,机敏而又勇武,尽管他们更尊敬他们的使君孔融,但陆廉的确是可以信赖,可以依靠,并且可以跟随她取得胜利的主将。
她在河边遥遥地望了几眼之后转了回来,下达了几个简短的命令,然后就沉默地回到了中军那面“青州刺史孔”的大旗下,等待袁谭的下一步动作。
【你感到痛苦。】黑刃感到不解,【为什么?】
【我为什么不能感到痛苦呢?】她反问。
【你杀他,是因为你必须要重整阵线,保证你的军队不会因为一点蝇头小利而崩盘,实话实说吧,你这支军队不成样子——】
她的目光望向那一片片的士兵,【他们因为一点蝇头小利而无视了军纪,是因为在他们的人生中,很难获得这一点你我看不起的蝇头小利。】
黑刃并不同意她的观点,因此发出了一声冷笑。
在她深吸一口气,准备聚精会神将注意力放在眼前的战事上时,黑刃忽然又出声了。
【有大队兵马在靠近——】它在脑内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他们停下了。】
她忽然一惊,【什么位置?】
【在你的侧翼。】黑刃沉默了一会儿,【如果他们再接近些,你应该也能看到这支骑兵了。】
他们很有耐心,远远地等待,并不在战争未开始时出现。
陆悬鱼想起刚才远远见到的大纛,心中陷入了一片雪亮的寒冰之中。
她露怯了。
准确说不是她露怯了,而是这支北海兵露怯了,这支孔融带出来的郡兵——她做不到令行禁止。这也就意味着,她或许可以在战斗开始前向他们下令,并且最大程度保证他们能听从她的命令,却很难在突发情况下让他们快速跟着她的指挥改变目标。
一旦战斗胶着时匈奴骑兵进入战场,这些士兵很难保证高昂的战斗意志,
她能不能带领这样一支军队,在侧翼受到威胁的情况下冒险作战?
【我是剑神。】
【不错。】
【我既有神剑,又有神通,世间再无亚者。】
【不错。】
【我单枪匹马,也能应付一支没有强弩的匈奴骑兵……】
【如果你想,你的确可以试试。】黑刃说道,【但你在算计自己的优势时,为什么没有把你的三千兵力算上?】
她痛苦地闭上眼。
“传令下去,”她说,“兵撤千乘城。”
周围亲随大吃一惊,但任何人都没有上前阻拦。
在传令官刚刚要离开时,陆悬鱼又喊住了他。
“还有,将那些……”她说道,“将那些割下来的,青州人的鼻子,收集起来。”
即使撤军,她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她要通过这一点努力,将袁谭拖在千乘城下,也将冀州军团死死拖在千乘城下。
当这支北海军缓缓而退时,也许是出于对他们的忌惮,或者说是对那位主帅的忌惮,冀州兵并未上前追击,任由他们慢慢退到数十里外的千乘城中。
但这并不代表袁谭会无视这支军队,尤其还是在撤退时收到了那样一份礼物——那是数百个青州兵的鼻子,被穿了起来,挂在河两岸的树上!
见到这一幕时,有些青州兵吓得瑟瑟发抖,而更多的士兵则咬紧牙关,向他们的主帅请求,一定要攻下千乘城,一雪前耻!
攻下这座小城没有任何的成就感,但得到主帅项上人头的成就感甚至超过了攻破北海,全据青州所能带来的快意!
因此在陆廉带着北海军进城之后,袁谭的一万余兵马立刻将千乘城围住,并且连日连夜地砍伐树木,堆砌土山,准备攻城。
陆悬鱼站在城墙上,身边跟着祢衡,沉默地注视着城外乌压压的军队。
这样的情景她似曾相识,只是上一次她无法决定这座城的生死,但这一次却有些不同。
“祢从事想说什么?”她并未回头,只是突然地这样问道。
祢衡在她身边十分不安,似乎总是想说点什么。
听到她这样的问题,他便立刻说道,“收到将军的命令,城中便立刻开始屯粮,只是没想到战事如此之快……”
她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这些都在她意料之中。
但还有些事,她必须要在这场攻城战开始之前想明白。
【我做错了吗?】
【什么?】
【我可以尝试在侧翼受到威胁的情况下与袁谭决战,但我选择了撤退,】她说,【我做错了吗?】
她在与青州军的一战中,明明表现得那样完美,她是不是应该更有自信一些?
真正不世出的名将,是可以破釜沉舟,背水而战的!而她却做不到吗?
【你知道吗?战争对于你这样的人,还有许许多多想要掌控它的人而言,像个极其体贴的爱人。】
【……爱人?】
【他会勾引你,挑逗你,他令你产生错觉,他告诉你他永远爱你,令你以为你可以掌控一切,享受一切,令你觉得你终于可以如愿以偿——】黑刃的声音从含情脉脉忽然变得冷酷,【予取予求时——】
她的罩袍忽然被风吹起,寒冷而凛冽的空气一瞬间充满了她的胸腔。
于是陆悬鱼忽然冷静下来了。
【不错,我不是什么不世出的名将。】她坦率地说道。
无数名将都在“能不能扩大战果”的选择前倒下,因为承认自己并不完美,承认自己的力量是有极限的,是一件痛苦的事。
【但我可以观察,可以思考,可以学习,】陆悬鱼将目光重新投向了远处乌云般的冀州军身上,【在长安保卫战里,我学到了不少东西。】
【比如说?】
【你知道吗,城墙有的地方格外脆弱一点,还有,我得给城内的这些百姓进行一次大排查……我可不是吕布……】
第197章
在陆廉率领北海士兵进入千乘城之前,这座小城并没有完全关闭,千乘令长已经逃走,留下来的是北郡从事祢衡,而这位文官并不明白攻城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看起来十分严厉,但有着异常柔软的心肠,因此在陆廉的兵马到达千乘之前,还允许城外的百姓不断涌进城中,而狐鹿姑也就跟着进了城。
他的手下,一名自称“吴九”的牧羊人已经在城中租了一个小屋子,屋子不是很大,且年久失修,还漏雨,因而当初房租十分便宜,但现在这座涌进许多人的小城寸土寸金,这间小屋也变得金贵起来,除了房主三番五次想要涨些房租之外,也不断地有人恳求他甚至威胁他,想要分担一部分房租,并且与他合租这间长宽不过两三丈的小屋。但无论是房主的无赖还是陌生人的骚扰,对狐鹿姑来说都不算什么麻烦事,对他来说最麻烦的一件事是——
比起祢衡来说,陆廉显而易见是一个有守城经验的将领,至少她是明白奸细是怎么运作的,因此在她进城之后,立刻关闭了所有的城门,并且隔绝内外交通,不许放任何人出城,也不许放任何人入城。
一下子涌进这许多平民之后,千乘城一时间变得有些混乱,谣言纷纷,有人说这里会被攻破,有人说陆将军惹到了袁家,若是当真被攻破,怕不是要屠城?
还有人说屠城倒是不会,但听说陆将军割下了许多敌军的鼻子,那他们这些平民会不会也被袁谭割了鼻子呢?
与此同时,城中的卫生与治安状况也颇有些不堪入目。
祢衡的官吏数量不足以管理这月余内涌进来的数千百姓,因此整座城池变得脏乱而无序,到处都有人随地解手,被侵占得十分狭窄的土路上很快被泼满了秽物,清晨清扫一遍,夜间再被铺满,随着天气不断转暖,气味也就越来越大。而在这样拥挤的情况下,不仅想洗澡成为了奢求,每天从早到晚都有人在城中每一个水井口处排水打水,但城中的木柴那么少,连喝一杯开水也变成了有头有脸的本地人家才能获得的奢侈享受。
那些找到了房子的百姓一家几口,甚至十几口蜷缩在一间小屋里,有时还要带上他们的家禽或是牲口。而找不到房子的百姓就在别人家的房前屋后搭起了帐篷,有的交一点财货,有的干脆耍无赖。
抢夺与偷盗变得十分普遍,人人都需要用武力和警惕来保护自己的财产。
但最惨的那一等是连帐篷也没有,于是没有什么被偷盗的价值,只能睡在路边的人。他们或者是别人家的奴仆,或者是远处赶过来的最穷苦的平民,而能不能挺过春夜的寒风则全看他们的运气。
于是夜里总会听到附近有人在小声哭泣,清晨时冷不丁就有几个年弱体衰的老人被抬走。
当陆廉带着士兵进城,她所面对的就是这样的一座城池,这样一座被混乱与窘迫,饥饿与恐惧环绕的城池。
狐鹿姑不认为陆廉能守住这样的城池,但他是一个谨慎的人,他要留在城里看一看,伺机而动。
在守军进入千乘城之后,恐惧的流言渐渐平息了一些,这是很正常的,看到这些身上的血迹尚未洗去的士兵离他们如此之近,也会给他们带来一些受到保护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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