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董公报仇!!!”
“血洗长安!”
“血洗长安!!!”
“明日有能先登者,”郭汜咬牙流泪道,“仕之造士,赐之上田上宅!”
于是军营里便被震天的欢呼与战吼声淹没了,见气氛正好,贾诩挥了挥手,将那世家大族,地方豪强家中搜罗来的女孩儿尽皆丢进了军营中,再以歌舞美色助一助兴。
他是不信谁有什么在天之灵的,在他看来,人死如灯灭,死人是没有力量的,但可以稍微利用一下,毕竟他很相信重赏与复仇能激起士兵们的战意。
另一方面,贾诩甚至也不在乎明天能不能攻下长安。
但一波令人胆寒的进攻是必要的,它能显出西凉军威,令守城士兵胆寒。
并州人轻易不会投降,他们很清楚城破之后会面对什么,但也不妨给其他的守军看一看,看看他们到底能不能与西凉人相抗衡。贾诩这样想着,将狂欢的军营留给了郭汜,自己拿起青铜酒爵,喝了一口葡萄酒。
那是自三辅之地的豪强家中搜掠出的,最上乘的葡萄美酒,色泽殷红如血,但贾诩为人素来克制谨慎,哪怕是这样的美酒,他也只喝了一口。
红日又一次升起在关中平原上,提醒着守城士兵,新一轮攻城又将开始了。
但负责瞭望的士兵很快发现,今天的西凉人与往日不同了,他们依旧驱动百姓,但百姓们多是作为民夫,扛着梯子向前跑,攻城主力则变成了第一排长牌兵,而后藤牌兵以藤牌挡住上半身,小跑跟上的阵型。
那些长牌厚重无比,弓箭的效力微乎其微,只能射死没有防护的百姓,不能对那些西凉兵造成多少伤害。
这种变化立刻被人报知了高顺,他匆匆赶到,看了几眼便果断地下了命令。
“架强弩。”
有文人推断弩机之缘起,曾言:楚琴氏以弓矢之势不足以威天下,乃横弓著臂旋机而廓,加之以力,即弩之始。
除蹶张弩外,更有腰引弩,力弱者用蹶张,力雄者则用腰开。弓手弃弓换弩,按队长指示的方位坐于地上,以足蹬弩,再用腰间拴钩曳弦张弓,一时间一片绞紧弩弦的声音响起。
第一队将弩矢射出后,立刻开始重新装弩,而在此期间,第二队,第三队源源不断将弩矢射出。寻常弓手能开石弓便算力雄之人,但腰引弩所用的并非双臂,而是全身之力,因此能开三石弩,五石弩之人尽有。藤牌若是单薄一点,立刻便被射穿,此时眼见万弩射之,流矢蔽日,西凉人便如割草一般一片片倒下!
但他们果然也并非寻常百姓的战斗力,仍有许多人跑到了已经被尸体堆起小山的城下,架起梯子,顶着落石如雨,顽强地爬了上来!哪怕被砸得头破血流,身首分离,这些西凉人的眼里甚至没有惧怕,只有野兽一般冷酷的怒意与贪婪!
这一日中,西凉人数次爬上城头,又数次被击退了回去,逐渐地,他们开始对长安城西这一片城墙的不同地段产生了不同的看法。
比如桂宫以北雍城门以南这一段城墙,守军丢起落石并不比别地频率更高,而且这里因有死角,比附近城墙更易攀登些。但城墙上守着一个杀人如麻的少年剑客,这就很麻烦。
西凉人也是人,受伤也会流血,久战后也会疲惫,一旦露出疲态,同时也会露出破绽,但那个少年剑客不同,他自太阳升起时就立于女墙旁,直到红日西沉,鸣金收兵时,他仍然守在墙上。
不吃不喝,不累不睡,就那么拎着一柄长剑守在那里。
可若有人以为一拥而上便能得手,想得就太天真了。
他杀敌时用的力气不多,出剑时一剑毙命,躲刀锋时也只闪开一寸,似乎是个性情谨慎之人,什么都是计算过的,刚刚好。
但那样决然而强横的身姿又根本不是一个谨小慎微之人能有的,哪怕晴空万里之下,遥遥见到他在城墙上用剑的身影,都会自心底感到一阵凉意。
……难道鬼神当真襄助朝廷,因而才有这样不世出的剑客来守长安城?
太阳又渐渐黯淡下去。
西凉人丢下了上千具尸体,至于究竟是三千还是五千,她没仔细去数。
但别看西凉兵待百姓如牲口,他们对自己人还颇有情有义,派了使者跑过来在城下嚷嚷,请求抬走同袍的尸体。
当然跑来抬尸体的也不是西凉兵,是还没用完的百姓,毕竟李傕郭汜征发了十几万民夫,用起来一点都不心疼,想砸就砸,想射就射,浪费的不是西凉人的滚石箭矢,随长安的便。
于是城上也就默认让他们抬走那些面目全非的尸体,忙忙碌碌地用值夜的守军换下了这些打了一天仗的士兵。
其中重中之重是那个少年剑客,莫说并州军,甚至连西园禁军也都听闻了这样一位大剑客,颇有些想请他下城墙吃顿饭,喝喝酒,叙叙感情。
但他全部都拒绝了,理由也很奇怪。
“我要守着这段城墙。”
高顺巡查至此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陆悬鱼。
他的脸色十分憔悴,素日里愉悦又懒散的模样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染了血丝,却依然透着刺骨寒意的双眼。
“你昨夜也没睡,在这里守了一整晚。”高顺打量了一番他的气色,便判断了出来,“现下有人值夜,去休息一下,睡个好觉吧。”
“我要守着这段城墙。”他重复了一遍,“谁也别想让我下去。”
“……为何?”
少年抬起头,火光映在他那张瘦削而苍白的脸上,跳动在他结冰的双眼里。
“你不知道我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他说,“我要不分昼夜地守住这片城墙。”
高顺一瞬间愣住了,不知道该怎样问,或是怎样答。
“所以我绝不会令它沦陷。”陆悬鱼一字一句地说道。
第70章
天气炎热得很,哪怕这一大片空地前有渭水,后有皂河,也不能让人感到凉爽几分。
隔着渭河,遥遥便是一片遮云蔽日的旌旗。
……虽说李傕郭汜掠了十几万人口来凑数,但旌旗一起,还真有那点乌压压的威风。
吕布并没向自己身后看,他一共数千兵力,其中步兵大半交由高顺去守城南,以防张济樊稠,只剩千余骑兵跟在自己身边,剩下带出来的不过王允交由他的五千叟兵,那些操着一口半生不熟官话,曲发木耳、环铁襄结的士兵是他从未打过交道,短时期内也难以降服的。因而虽然也站在他身后,环绕在他那威风凛凛、秉旄仗钺的仪仗周身,但到底有多少忠心,又有多少战斗力,实在难说清楚。
……而这居然是王允能交给他的最有战斗力的一支“精兵”?
他既无恩义与叟人,便须以金帛诱之,田地许之,但王允居然连钱也不出???
郿邬有数万斤黄金,都搬到哪去了?搬去国库了?那为什么不拿出来用?
国库空虚……?这时候还跟他讲国库空虚,讲长安需要钱,将来回雒阳需要钱?陛下大婚需要钱???
王允觉得长安城高峻,只要能守住十数日,贼军必无粮自散,因此不必大肆犒赏城中守军。从维持一个国家财政良好运转的角度讲,也许王允是有道理的,国库里有且只有抄没董卓家产这一笔钱,莫说征收天下赋税,便是整个三辅想要完全平定,能重新征收粮税供给朝廷都不知几许,此刻若是将最后这笔钱用尽,接下来数年里,长安不知又将如何孤穷落魄。
……但问题是,这十几天要怎么守?作为阵前作战的将领,吕布心中竟然完全没有把握,在他心里,如果每个守军都像高顺的陷阵营那般如臂使指,别说守十几日,几年也能守下来。
但长安守军完全是拼凑而成的烂摊子,守城日久早晚要出事,他想,他必须换个方法。
边地武人出身的吕布虽然总是想不出那些公卿世家脑子里在想点啥,但他还颇清楚李傕郭汜脑子里都塞了些什么东西,而且他已经想好了一个计谋。
“文远?”
一身鱼鳞铁札甲,手持长弓的少年将军听到吕布唤他,便策马上前,应了一声。
“骑将皆已完备?”
“是。”
吕布遥遥地又看了一眼对岸那片旌旗,点了点头。
“那便出发!”
骑兵是十分金贵的兵种,想练出一支骑兵需要长年累月的马上训练,据说羌胡能在马上吃喝拉撒,更能在马上打盹睡觉。因而长期与羌胡作战的西凉人也养出了一支强悍的骑兵队伍,不仅兵强,而且马壮。
凉州大马,横行天下。有这样名声的凉州人是不会惧怕并州兵的,当他们听到震动大地的声音,甚至为之欣悦不已——幸亏有这样的乱世,才有机会同并州骑兵一决雌雄!
但那些准备迎敌的西凉兵很快发现,这一队骑兵与他们想象中完全不同。
在东北方的渭水上游刚刚卷起烟尘,人影看得还不是很清晰时,一支笔直如流星般的利箭已经射了过来,一箭正中牙旗兵胸口!
一旁虽有护旗兵立刻将旗擎了过来,不至牙纛被毁,惊扰大军,但李傕并非不知兵的文士,他随董卓征战二十余年,自恃勇武过人,因而才带了百余骑临阵在前,这一支箭却惊出他一身冷汗!
他自雒阳而至长安,也见过吕布数次,彼此看不顺眼,不过面上情义罢了。他不屑吕布背主求荣,以为不过以巧言媚上才蒙董公器重,而今才惊觉吕布勇武,远在他人之上!
心念电转,不过须臾,弩兵尚未架起强弩,吕布马快,又是自上游的山丘上冲下来,李傕不再犹豫,立刻拨马呼和,退回中军!
待得弓箭手一轮齐射过去,还没来得及令长牌手就位,这百余骑并州骑兵已经冲到了他们面前!为首的金甲赤兔马,如狂风一般将西凉人的军队冲开了一个口子!不见他如何挥动长槊,只见两旁士兵血肉飞溅,割草般一片片倒了下去!
李傕前后数百名长牌短戟亲兵,将他牢牢护在里面,堪称固若金汤。吕布倒也不来挑战,只将西凉军杀出一条路,调转马头返回之时,连声高呼:
“西凉无人乎——?!”
“西凉无人乎——?!”
“西凉无人乎——?!!!”
待他喊到第三声时,连他身边那些并州骑将也跟着大声附和起来!
于是等那肆意妄为的身影在他面前一闪而过后,只留下李傕的牙齿因羞辱而而战战作响。
“就是此贼害了董公!”李傕咬牙切齿道,“谁肯为董公报仇?!”
“谁肯为董公报仇?!!!”
西凉人凶残、蛮横,但也有他们自己的荣誉感,尤其此时围攻长安,正感如日中天之时,更不能忍受这样的羞辱,两旁十数名骑将听到主将厉喝,立刻大吼着策马冲了上去!
对于吕布来说,这正是他想达成的效果,他如此连声高呼,又有张辽等人作和,莫说近前,便是周围半里的西凉兵亦能听得清清楚楚。
他就是要羞辱这些西凉人!
见到那十数名骑将卷着尘土冲上来时,吕布将长槊丢与部曲,取了铜殳,一夹马腹,赤兔马嘶鸣一声,重又迎了上去!这一次他不仅要取他们性命,还要将他们打得脑浆迸裂,坠落马下,他非要打得李傕忍受不住,要么出战,要么颜面无存地退兵!
十数名骑将未必是出了名的宿将,但的确是军中久经阵战的老兵,未曾与吕布混战几个回合,便一个个头破血流,扫落马下!
全军哗然!
待两翼的凉州骑兵终于撤回来时,吕布已回到前军之中。
“董卓既死——”半身鲜血染红金甲的吕布一甩铜殳上的鲜血与脑浆,威风凛凛地策马于阵前,他的高呼裹着身后百余骑将桀骜放肆的大笑声,如尖刀般扎进了西凉军中,“西凉果无人矣!”
……西凉无人矣!!!
李傕的胸口剧烈起伏了一阵后,终于镇定下来。
不回应吕布的挑战是不成的,西凉人崇尚悍勇之士,若不能直面战胜吕布,他这一军士气荡然无存,但他身边又确实没有能敌吕布之人。
电光火石间,他竟然想到了一个好人选,既勇武,又愚直,手下又有一支兵马可为他所用,不管那人死,还是吕布死,他都乐见其成!
“去,飞马请郭将军来我帐中!”他压抑着声音里因愤怒而无法控制的颤抖,“快些!”
郭汜出身马贼,若论马上作战,的确在西凉军中是数一数二的,但论起粗鲁,也是西凉军中其余将领拍马也不能及的。
比如说李傕与吕布阵前互骂时,还能文绉绉地来一套“背主逆贼,尚有颜面存世乎?”之类的场面话,待郭汜领部曲而至时,是一句场面话也不讲的。
“贼子敢尔!”这位外形便堪称雄壮的西凉武将大骂一句,“看我今日取尔狗头!”
吕布听了也不恼,“若不能呢?”
“若不能,”郭汜咬牙切齿道,“我甘愿罢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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