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步青就喜欢听人夸他家孩子,眉头翘得老高,一看就很高兴。
一老三少走到长江街一旁的家属区,刚踏进家属区,卫子英眼睛一晃,就眼尖的发现那边筒子楼里走出来个人。
这人卫子英熟悉,就是他们在火车上遇见的那个带孩子的女人,不过今儿她没带孩子。
缘份有时候就很奇怪,昨儿才在车站分开,今儿就又给遇上了。
卫子英刚一瞥到人,小爪子轻轻扯了扯她外公的衣角,小声道:“外公,咱们在火车上遇到的姨姨也在这里。”
苏步青眼神没有卫子英好,听到卫子英的话,他抬头扫了两眼,才看到卫子英嘴里说的人。
那个女人是从左侧的筒子楼下来的,她走得有些匆忙,娇好的脸上浮着丝凝重,完全没有注意到进了家属区的一老三少。
等这女人出了家属区,苏步青抬头,目光往筒子楼第四层看了一看,看完后,他垂下眼思考了一下,然后转身,带着卫子英和大丫二丫去了另一栋筒子楼。
“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一直不来信,都想着要不要另外请人了。”宽敞的客厅里,一个长相儒雅的老人,一边笑着说话,一边给苏步青冲茶。
他身边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老太太精神有些不大好,陪着坐了一会儿,就倚到了椅背上阖下了眼睛。
这对老夫妻,就是苏步青提过一嘴的周大炮和他老伴。
这两人年纪看着比苏步青和许曼大了许多,两个人都特别显老,周大炮的手甚至在冲茶的时候,还颤抖了几下。
苏步青看了眼阖下眼的老太太,压低声音道:“大炮,嫂子这是怎么了?”
周大炮侧头,看了眼老伴,顺手把搭在老太太椅子上的毯子拎起来,轻轻盖到了老太太的膝盖上:“没什么,就是年纪大了,精神气没以前好。”
苏步青担忧:“有带嫂子去医院检查过吗?”
“三月份的时候,大明回来,有带他娘去看过。”周大炮伸回手,视线一转,落到进屋后,一直没有说过话的大丫二丫身上,问:“这两小姑娘,就是你说的那对姐妹?”
苏步青点了点头,然后抬手向大丫招了招。
大丫见状,忙不迭走到苏步青跟前。
苏步青道:“嗯,她们两姐妹,姐姐叫大丫,妹妹叫二丫,她们的情况我信里也和你说过,老伙计,我不哄你,大丫干活很利索,煮饭照顾人不在话下,嫂子和你这情况,得要个看护的人才行。”
周大炮点点头:“早就想请人的,这不是一直在等你的消息吗。”
说着,周大炮目光一转,慈祥地看向大丫,道:“小姑娘,我只能开你八块钱一个月,包吃包住,我儿子不在江省,一年到头也回不来几次,家里就我和我老伴,我们年纪大了,好多事都干不了,家里的事大多得由你来干,你瞅这活,能接吗?”
“能,能,周爷爷,我在家什么活都干,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干。”大丫听到周老炮的话,忙不迭的点头,生怕错过了这次机会。
而一旁,正在努力装乖,哈着气给她外公吹茶的卫子英,小脸一抬,也帮腔道:“周爷爷,大丫姐姐可勤快了,在老家那边,姐姐一天得干好多好多活,煮饭、洗衣服、上山割猪草、打柴,还得下地。姐姐还喂了四头猪,每头猪都喂得很肥很肥。”
“……??”周大炮听到小丫头开口,眼睛一转,幽幽盯了过去。
喂猪喂很肥,老伙计这小孙女是想表达什么。
卫子英想表达啥……她其实就是想告诉周大炮,大丫很能干而已,完全没有一丁点别的意思。
小丫头说话软绵绵的,特别好听,周大炮脑补了一下后,噗嗤一笑,指着卫子英,朝苏步青道:“老家伙,你这外孙女不错,嘴巴好会来事,比另外几个都招人喜欢。”
苏步青一听老战友夸小外孙,来劲了,道:“那可不是,她还黏我的很,本来我这次回来,没想带她的,毕竟我腿不方便,怕带不住,但英子喜欢我啊,我走的时候,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没辙,我就给带回来了。”
被迫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卫子英,楞了一秒,眨眨眼,小胳膊一环,抱住苏步青那唯一的一条腿,很像那么回事的点头:“对,我最喜欢外公了。”
外公演戏,演上瘾了。
算了,统统还是配合吧。
“哈哈哈……小丫头有意思。”
周大炮看着卫子英那小模样,笑出了声,笑完后,他继续正题,道:“那成,大丫,你今儿就留下吧,等会儿我带你去附近走走,熟悉熟悉路,以后家里要买啥,我都会让你去买。”
大丫闻言,眼里顿时浮起惊喜,她感激地朝周老炮道:“谢谢周爷爷,我一定好好干。”
周老炮嗯了一声,这事就这么定下了。大丫得了周老炮家的活,目光转向二丫。二丫向她大姐笑了笑,什么都没有说。
两姑娘对望,眼里都透着心酸。
两姐妹一起出来,如今姐姐有了着落,而妹妹却……
虽然一开始出来,三丫就和她们说过,二丫年纪太小,进了城也不好谋生,大丫至少得养上二丫一两年,但是这会儿大丫却不知道该怎么养二丫。
她在周家照顾两个老人,有吃有喝还有工钱,可妹妹呢?
妹妹总不能一直住在苏家。
苏爷爷能带她们离开那个山沟沟,对她们已经是恩情,如今总不可能还赖在别人家吧。
一旁,苏步青看着两个闺女,沉眉思索了一下,道:“那成,大丫,你就在你周爷爷家干吧。对了,老头子和你商量个事,二丫年纪太小,别人就算请人,也不请她这个年纪,你许奶奶昨儿夜里我和商量,说,不然给二丫找份学徒的活,我在村里时也见过,二丫手巧,学裁缝不错,但是跟人学裁缝,得交学费,你如果愿意供二丫去学,我和你许奶奶就去问问,看看哪家裁缝店招学徒。”
“苏爷爷,学裁缝学费是多少?”大丫听到苏步青想安排二丫去学裁缝,眼睛里顿时浮出明光。
出来的时候,三丫也和她提过让二丫学手艺的事。
但这边,得看苏爷爷怎么安排。
一旁,周大炮听到苏步青想让小姑娘出去学裁缝,接声道:“学裁缝啊,这我倒是知道点,一般都是三十块钱一年,在学的这段期间,徒弟是住在师傅家,也包吃包住,但就是什么活都得干。眼尖手巧,学上一年两年,师傅就不收学费了,反而会给点生活费。要是干得好,也会每个月给工钱的。”
“学,二丫学裁缝,苏爷爷,麻烦你给二丫找找,看看有没有师傅收徒弟,还有就是这学费,我,我这儿,只有二十块,你,你能借点钱给我吗,等我发工资就还给你。”
大丫说着,急急忙忙从兜里摸了二十块钱出来,交给苏步青。
这钱,是走的那天,三丫给她的,她也不知道三丫是从哪儿弄来的钱,她本是不想要,但三丫说,若不带些钱在身上,到了城里,就什么都得麻烦苏家。
苏家能带她们离开,已经很仁义了,总不可以别人出了力,还要让人家出钱。
她觉得三丫说的对,于是便接了这钱。
还好当时接了,不然这会儿,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向苏步青开口。
“成,缺的那点,我给二丫添上,那你今儿就留在你周爷爷家吧,等晚上的时候,我让二丫把你的衣服给送过来。”苏步青没和大丫客气,很自然地接了大丫的钱。
他只是帮人,不是冤大头,像安排二丫做学徒的这事,就算是一开始安排了,后面,也是要和大丫算帐的。
“老炮,人我就交给你了,小姑娘不容易,你照顾着点。”谈完正事,苏步青在周大炮家泡了一会儿茶,又向老战友炫了一会儿小外孙,然后带着卫子英和二丫,离开了周家。
出了周家,苏步青在家属楼里转了一会儿,带上两小丫去了马大友家。
马大友和周老炮住在同一个家属区,却不在一个筒子楼。
苏步青是以出远门一趟,回来后访友为借口来拜访马大友的。
这马大友曾是沈军父亲和苏步青手下的兵,他和苏步青、周老炮都不同。苏步青和周老炮都是退下来,没担任何职位的退伍老战士,而马大友则是一个还在位子上的老党员。
他原是江省财政局国资办的,当初沈军的那份工作,就是马大友出力,给安排进去的。去年江省这边筹备了一个化工厂,也不知道上头领导出于什么原因,楞是给他调换了一个地方,把他一个国资办的主任,给调去管一个厂。
这会儿马大友也在家,苏步青来的时候,他还正在看化工厂的安全设计图。
见苏步青来了,他哈哈一笑,把手上的设计图给合上,忙不迭迎上前:“哎呦,老排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前天我去你那边,嫂子还说,不知道你啥时候回来呢。”
“昨儿回来的,这不,一回来就过来看你了。”苏步青没和马大友客气,一进屋就坐到了沙发上,然后把卫子英抱到腿上道:“这是若楠最小的女儿,这次跟我一起回来玩玩,英子,叫马爷爷。”
卫子英小眉头一扬,嘴边荡出两个小梨涡,喊了一声:“马爷爷好。”
“嗳,嗳,好好好。”马大友见小丫头这么不认生,忙不迭走进厨房,从放碗的柜子里,拿了两个苹果出来,一个塞给了卫子英,一个塞给了二丫。
红通通的苹果入手,那苹果的香味,顿时吸引了卫子英的视线。
卫子英认识苹果,她当统统那会儿,数据库里有画像,但今儿,却是她头一回见到实体的苹果。
她想吃……却又因着要装乖,楞是没敢动口。
她轻轻耸了耸鼻子,然后努力瞥开眼,很郑重地给马大友说了声:“谢谢马爷爷。”
忍住,统统是有克制能力的统统,不能这会儿就吃,要不然,就成没礼貌的统统了。
“哈哈,真有礼貌。”马大友听着小姑娘奶声奶气的道谢,哈哈一笑,招呼完两个小的,他坐到沙发上,拿起搁桌上的水壶,准备给苏步青冲茶:“老排长今儿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苏步青摇摇头:“不冲茶,我就过来看看你,这趟我坐车回来,在车上遇到个回乡的女知青,我和她聊了一会儿,她提到了你,所以,我一回来,谁都也没惦记,就先惦记上了你,这不,就过来看看你。”
苏步青一副开笑似的,不动声色套起了马大友的话。
火车上遇上的那个女人,虽然自称是回城知青,又和马大友有点关系,但他还是不放心。
别看前几年中日建交,缓和了些许关系,但是那都只是面子功夫而已,他们这片土地上啊,还遗留着好多日本和海对面的情报人员呢。
而且小英子说,她听到的名字是吉田五杰,吉田这个姓,说巧不巧,日本那边还真有,而且是大姓。
所以,由不得他大意。
被苏步青抱在怀里的卫子英,一听她外公说回城知青,心里顿时知道外公问的是谁,她小耳朵一支棱,登时来了兴趣。
外公这会儿问马爷爷回城知清,莫不是他们在车上遇上的那个阿姨和小哥哥,真的有问题?
在车上,外公给她讲当年抗战时的故事,一提到日本人就深恶痛绝,恨不得多杀几个……如果那个姨姨真有问题,以外公对日本人的态度,才不可能忍到现在呢。
所以,刚才那个姨姨,到底有没有问题?
“啊,回城知青啊。你说的那人,是不是瘦瘦小小的,鼻子边有颗小痣的,还带了个孩子。”马大友一听苏步青提回城知青,立马就想到刚才来找他的人。
苏步青一笑:“对对对,就是她。”
马大友哈哈一笑:“那我得感谢感谢她了,要不是她,老排长还不知道啥时候才能想得起我。”
苏步青:“咋得,真认识啊?”
马大友:“那是伍天文的女儿,十几年前,确实是下乡了,还事还是我安排的。当时我不是看若楠去了西口市吗,便也把她安排去了西口市,想着两个姑娘能有个照应,但谁知道,到了那边她们却错开了。不过,她俩要是能被安排到一处,不定能处成好朋友,你瞅,若楠下乡,没多久就嫁人了,她也是,下乡没两年,也嫁在了当地。”
苏步青听到马大友提伍天文,额头轻一蹙,道:“大友,你和伍家有联系?”
伍家,这可不是普通家庭。
马大友听苏步青问伍家,赶忙摇头:“没,怎么可能还有联系,他们当年跑海对面去了,哪可能会有联系。”
说到伍家,那就是一笔理不清的账。马大友那早死的媳妇,就是伍家人,这伍家在解放前是经商的,三教九流什么人都认识。伍家出了个叛逆姑娘,一心想参军打日本鬼子,后来这个姑娘嫁给了他,还给她生了两个儿子。
当年伍家下错了注,解放前跟老蒋,逃去了海对面,他们倒是逃走了,但她媳妇大哥伍天文刚出生的小女儿,却被丢在了老宅子里。他媳妇得到消息,只能把那小闺女抱回家。
这小闺女身份敏感,他们家不敢养,于是便把这个小闺女送给了别人,虽然送了人,但两家有走动,后来知青下乡,这闺女也在名单里,他想了想,便把这个小闺女,给弄去了西口市。
这些事,马大友也只敢给苏步青说。
因为,这是他的老排长,清楚知道自家的事,换了别人,他才不敢说这些事。还有便是,现在没前些年抓得那么严了,革委会都没了,他也不忌惮这些事了。
苏步青听完马大友的话,问:“我女婿姓苏,这个伍家闺女,男人姓啥?”
马大友:“据说是姓田,当地的农民同志。刚才她还来找我,说等她稳定下来了,想把她男人也接来城里。我看她那意思,是想让我给她男人找个活。我们新建的那个化工厂倒是在招人,却不是什么人都招,我没答应他。”
化工厂是内里的东西,事关重大,招进去的每一个人,都必须调查清楚,可不是他说安排就能安排。
所以,这话他没接。
等以后再看吧,要有是机会,帮一下倒也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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