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寂静之处亦闻天雷震响,在竹林之中静静安睡的奚殷骤然惊醒,睡梦中司命殿里的那位司命消失得无影无踪,而眼前只有无数暗灰色的竹叶飘飘坠下。
他竟还身在南海?奚殷听着天雷之声,不详之感愈发浓重,他起身就要离开此地,两位童子立刻手持两节柳条拦在他身前:“菩萨有令,神君不得离开南海。”
天雷声震,奚殷方才便觉身体内维持他灵力的红线断了个干净,他脸色难看地问:“是谁陨落了?”
两位童子不答,只沉默地拦截他。
这份沉默瞬间勒得他喘不过气来,奚殷心乱如麻,立即召出了无寻,冲二人一剑劈去,他大喝道:“滚开!”
剑气震荡,两位童子持得一节新碧的柳枝仍旧轻而易举地挡住了那柄泛着冷光的长剑,两人面不改色重复道,“菩萨有令,神君不得离开南海。”
“轮不到她管!”奚殷持剑转攻而下,剑刃翻转,直击二人手腕,左手一抬,两支精巧的如意镖直刺他们双眼,两名童子急退之时,抬手格挡,柳枝便立时被无寻挑开,仓皇脱手。
再一睁眼,奚殷已不见踪影。
那名圆脸童子立刻失色,紧张道:“遭了,快禀告菩萨!”
不过片刻,那双走过无数遍司命殿的踏云黑靴再度迈入了司命殿。
奚殷却见向来门庭冷落的司命殿密密麻麻围堵着诸位仙家,他听见了觅芝与松谣压抑的哭声。
他往前走,看见梦窈泛红的眼眶,数位仙家挡在他身前,为难道:“神君。”
“让开。”
“奚殷,你还是别……”泓虚亦是表情沉重。
“让开!”奚殷拔出了无寻,不由分说一剑横去。诸位神官毫无防备,被他狂躁的剑气击开,挡在他眼前的人纷纷散去,满眼担忧地望向他。
奚殷的剑却颓然坠地。
他还是看见了——那雨过天青的色泽全部化为清净的白,叶片似霜雪一般,红线牵系的命牌依旧垂挂,整棵命缘树似掺杂血色的银海一般,泛着冷光。
奚殷呆立在原地,抬手施法,流暖的灵力送入冰冷的树干,那高寒的命缘树吞没了他所有灵力,色泽却未曾改变。
“神君,没用的。”觅芝哭道,“司命她……陨落了。”
这一道声音浇灭了他所有希望,奚殷松了手,痛苦地捂住头。
数万年前,司命入主司命殿之时,他亦是领路之人。那时她轻轻抬手印在命缘树上,蔷薇色的灵光融入命缘树,冷落已久的殿内一时洒满清辉,等待上万年的仙树似是枯木逢春一般,枝叶由积雪一般的白转为动人的幽蓝,每枝枝头绽开了槿紫的花,精致小巧,幽丽清莹。
他第一次见这棵尘封了数万年的古板仙树焕发了生机,开出了漂亮的花。
而她一身白衣,站在树下,抬头望着命缘树轻轻一笑。
命缘树与她不可分割,只认了这一位司命。她既陨落,命缘树便恢复原本万年来的孤寂模样。
可是她本不该陨落。
观音布下的华胥一梦拖住了他,他没能救她。
是他无能,是他的错,全是他的错。
但司命已死,他再也没法挽救了。奚殷混乱地想,什么执明神君,连心爱之人也保护不了,他是个废物,是废物。
他心如死灰,僵直地站在命缘树下,昂首发出绝望的嘶吼。那悲鸣石破天惊,九重天上绚烂的云霞一时为之退却,隐有雷声将至。
“奚殷!”泓虚先变了脸色,又惊又怕。
“神君!”
“快!快拦住他!他要自爆!”无数仙家失声唤道,一拥而上。
源源不绝的灵气四溢开来,奚殷本已虚弱至极的身体早已破败不堪,他闭着眼,眉头先白了,神骨乍现,似是即将脱离身体。
他竟是想一寸寸地碾碎仙根,折断神骨!是如此惨痛又残忍的自爆方式。
“奚殷,你疯了!”众仙合力施法,试图稳住他的神魂。
神陨是毫无转圜余地的,她死了便再不能复生。奚殷已再无留恋,天地浩大,不知她孤单地散在风中,又吹向了何处。
他也要去陪她。
他陪了她上万年,亦或是她陪了他上万年,从惊讶于她的冷酷手段,到了解她本心悲悯,由一念难平到深藏于心,耗费了无数时光。
他喜欢她,只要能陪在她身边,他便什么都可以不在意。
他从不信天命,却从相识的那天起,便觉得是有什么命中注定,他只钟情那位冷淡寡言的司命。
仙人长生,他不要身份,不惧她冷淡,只要司命殿的一席之地,他做到了。
九重天如此一成不变,他以为他们来日方长,没有设想过任何意料之外的局面。
可如今,他的司命,他深藏于心的司命——陨落了。
因为他的无能,眼睁睁一次又一次看她被胁迫,看她受伤,看她离开他。
什么仇啊恨啊,他再无暇管顾了,他只想去陪他的司命。
无寻感召而来,一剑直冲奚殷心脉,梦窈大惊失色,腾出手来施法去拦,却挡不住势如破竹的剑意。
好几位神官纷纷祭出神剑去拦,无寻依旧腾空而去,直逼奚殷身前一尺。
“不要!”梦窈惧怕地喊道。
剑刃嗡嗡铮鸣,俯冲上前,就要穿透奚殷的心脉,生死关头,一只莹白如玉的手准确无误地握住了无寻剑尖。
神剑恣意蛮横,那只秀气的手见了血,淋漓的血色抹在剑刃上,滴滴答答地落下,无寻却忽然平静下来。
“菩萨?”梨画惊声道。
那张温柔面容依旧含笑,她左手抽出杨枝轻轻点在奚殷眉间,玉露一洒,一股强大的法力贯注在奚殷身上,令他神魂归位,失去意识倒了下去,泓虚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奚殷,梦窈亦立刻收手,凑上前去。
隐隐天雷立刻散了去,九重天的祥云彩霞再度布满整片天际。
观音握着剑刃,这才轻轻松手,将无寻放在奚殷身侧。
“无妨,他没有大碍。”那道温柔嗓音轻柔却叫人安心,方才诸位仙家还如热锅上的蚂蚁,现下通通松了口气。
观音抬头望那棵红白相间的命缘树,笑容不曾更改,琉璃一般的眼眸中却有了几分深意。
(斐孤:我要她活。
奚殷:我陪她死。
缘空:我不在场。
观音:我都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