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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颈而卧
    湖悬镇,远青客栈。
    曳月满脸焦急地追寻而来,果见客栈之内梁锋正与一名丰满妩媚的女子依偎在一起。
    “露娘,这么多年,曳月一无所出,我都多加忍耐,没成想竟是只妖孽!她骗的我好苦啊,害我年近而立膝下无子,愧对列祖列宗!”
    “如今细想种种古怪之处,原是我太过天真心善。”
    “二十几岁的妇人,成天吃穿打扮,不知节俭,尤爱买金银首饰,几乎掏空家底,我再叁暗示她才有所收敛。她爱吃的桃糕,日日吃几笼也不厌倦,整日缠着我做桃糕,露娘你不知,我闻着桃子的味道都想吐。”
    “如今幸好被那道长识破,我才能逃出生天,再不过从前的日子了。”
    曳月站在门外,一时手脚发麻,回过神来,回想这十年情意,真如当头棒喝。
    从前浓情蜜意之时,那真诚少年许诺一生一世给她做喜欢的糖糕,给她买天底下最好看的首饰钗环,成婚后没多久便明示暗示叫她卸下那些打眼的首饰,不要穿得花枝招展,委婉表示怕街坊邻居说闲话,她便摘下了她喜欢的步摇发簪,再也没看过那些亮晶晶的首饰与时兴衣裙。
    经年累月,梁锋已不复少年时的气质容貌,她的容貌却未曾更改,她怕人发觉也要施法将自己的皮相粗糙一点。
    可是她明明是最爱漂亮的。
    这么多年,她陪着梁锋起早贪黑经营铺子,每日都采摘了最新鲜的果子送回家,而他说他早腻了,闻着就想吐。
    一个糖糕能吃十年的人原来只有她,是人都要厌倦的。
    她不是没有发觉他待她早不复从前,只是她还记着最开始的时候,那明朗纯真的少年如何小心翼翼地替她戴上那支漂亮的步摇,将糖糕揣在怀里送给她,一脸紧张地问她好不好吃。
    “可是锋郎,她会不会伺机报复我们?”那女子是梁锋远方表妹,从前有曳月在,他对她最是不屑一顾,如今看来却是可笑。
    “不会的,况且我照着那道长所说骗她去了雷峰塔,那里的大师法力高强,她必死无疑!”
    曳月脸色发白,身形一晃扶住门框。
    “你告诉过他你是妖吗?若他知道你是妖,还愿意为你豁出性命吗?“
    ”眼下他愿为你赴汤蹈火,来年他便能置你于死地。”
    苦楝竟一句也没说错,她的泪水无声地落了下来。
    门里的人被这动静一惊,就要出来查探,曳月不知为何,反而仓皇得很,一个法诀便消失不见。
    明明被伤害的是她,她却如丧家之犬一般落荒而逃。
    深灰的巷子里,她失魂落魄地往回走,有笑声清脆的孩童撞到她,哇哇大哭,被父母抱走。
    她回身,姣好的面容上是茫然无措,只呆滞地望向那一家叁口,想起从前梁锋怎么许诺不在意她能否孕育子嗣,忽然痛哭出声。
    那一家叁口被她的反应吓倒,抱着孩子加快脚步离开了。
    她是妖,是没办法和人孕育后代的。
    而这竟也成为他口中的欺骗。
    她从来没有这么难过,一边走一边哭,天光正好,秋日到处是桂子飘香,但她却觉得天忽然灰暗下来,而她的心再也不会明亮起来了。
    女子无助悲痛的哭声回荡在这空荡荡的巷子里,曳月的脚步忽然一顿,朦胧之中看到尽头处一袭紫裙,苦楝正皱着眉头看向她。
    曳月下意识开始擦眼泪,试图平复情绪。
    而苦楝已然走近,冷静地问:“他死了吗?”
    曳月一怔,摇头,苦楝便点头,自然地举步向前。同她擦身而过的一瞬,曳月拉住她的手,强忍着眼泪摇头道:“你别去。”
    苦楝回头,望向她哭红的双眼,曳月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阿楝,是我输了。”
    “他……这也合情合理。”
    “我也该醒了。”
    苦楝面无表情:“合情合理?这就是你要的情理?”
    曳月鼻子一酸,眼泪又大颗砸下来:“是我自己执意要同他在一起了,如今也怪不了他。”
    “我只是没想到……没想到而已……”曳月咬着牙,不停吸鼻子,试图忍住眼泪。
    苦楝叹了口气,轻轻抱住她,拍拍她的肩:“你就是心肠太软。”
    曳月回抱着苦楝,再没有顾忌地痛哭出声。
    一炷香过后,两人坐在小路边,曳月眼角鼻尖还是红红的,心情却已平静不少。
    “阿楝,你的伤还好吗?”
    “没事了。”
    “我……那一天很抱歉,我不是故意想伤你心的。”她转头看向苦楝,认真道,“我第二天就回眠影山来找你了,你却不在那里了。我又去梁渠山,可是你依然不在。”
    “没关系的,我当时虽有些恼你,不过很快也就消气了。”苦楝笑了笑,“我随处走了走。”
    曳月就低下头,有些无措地揪裙子。
    “现在你要怎么办呢?”苦楝问道。
    曳月脸上也一片迷茫:“我不知道,也许四处散散心,也许再寻一个爱我的人。”
    苦楝讶然,紧拧着眉:“你还要谈情说爱?”
    “被他爱过的这些年虽然也有痛苦,可是最开始的时候真的很温暖。”曳月道,“我总不能因噎废食罢。”
    苦楝简直心梗,完全不能理解。
    曳月却继续说道:“阿楝,其实我本来就很没出息,我不是你,不够聪明,于修道一事上也并无天资,这些年来其实过得无趣,唯有被人爱的时候觉得生动又热烈。”
    “我只想被人爱而已。”
    “虽然还是很受伤,可是当初是值得的。他不够爱我,我想我总会找到一个真正爱我的人。”
    苦楝看她坚决又迷惘的神情,只想到在高塔上与缘空的对白。
    “她不会想杀那个凡人,施主也一如当初阻止不了她的。”
    “为什么?如果我连我的朋友都不能阻止,眼睁睁看她受伤,那么我到底能改变什么呢?”
    “人各有志,这是她的选择,自然不是施主可以插手的。”
    她深深一叹,从袖中拿出一支光彩夺目的凤钗,别入曳月的发间,那一支耀眼精致的凤钗同曳月周身朴素简单的一切格格不入,但苦楝轻声道:“你去罢,希望下次见你的时候,你是快乐的。”
    “别再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
    曳月摸了摸那支钗,颤声道:“阿楝……”
    “这把剑给你罢,人世行走难免受伤,危急时刻,它可以护着你。”
    曳月法力低微,那把楝花断纹的长剑于她而言,足以在性命攸关之时回护于她。
    “阿楝,我不要你的剑。”曳月推了推,“我虽然没出息,但还是不能拿走你的命剑。”
    “我会好好的,下次见面我一定过得很好,若有如意郎君,我一定再叁考验他,再带他来见你。”
    苦楝一听她说如意郎君就头痛,叹道:“那这个给你罢,危险时可以唤我。”
    她递给曳月的是一只银链,上头坠满了精致的银铃铛。
    “那我就不客气了。”曳月顺手戴上,纤细的腕上铃铛声清脆动听,“阿楝,你一直都是待我最好的人,那日的话你别放在心上,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无妨。”苦楝包容地看向她,“真的没关系。”
    “但愿你运气再好些罢,能够遇到那个如意郎君。”她叹了再叹。
    “我知那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但我还是想要一份恒久的爱。”曳月笑起来,“别担心我,你飞升之前我一定带我的如意郎君给你瞧瞧。”
    “我想,这应当还是比修炼成仙来得容易的。”
    苦楝失笑,无奈道:“好罢。”
    这一日,在橘色的晚霞里,她们再度分别,曳月的身影依旧沮丧而失落,但她大步奔向前了,只剩苦楝仍旧迷茫不已。
    “你回来了,施主。”
    “果如尊者所言。”苦楝没有方向,总会回到缘空身边,她又轻飘飘地坐在缘空身旁,带来一身桂子清香,“我不明白。”
    “世上的人并不个个都如施主一般果决,总有顾忌,总有留恋,总有诸多不舍,这才是常态啊。”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苦楝评道。
    “她已经做得很好了,她能抽身离去已然很好。”缘空温和道。
    “可是她还会踏入下一个陷阱的。”苦楝忧心道。
    “施主不也踏入了许多陷阱,直到叁百年前才有所倦怠?”缘空轻轻拨动佛珠,“世人求爱与施主求道并无不同,都要伤了再伤才能求得一个结果。”
    苦楝不满地转头盯着缘空,端着一张脸诘问道:“道家去欲,佛门断欲,佛经里不是讲爱欲之于人,犹执炬火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尊者怎么好似并不在意他们深陷爱欲?”
    缘空被她一问,还有几分慌张:“芸芸众生又有几个不贪爱恣意?世人并不都会祝发出家,投入空门,而我佛慈悲,承认所有的善与恶,爱与欲。”
    苦楝缓下脸色,忽然道:“我不过是打趣尊者,想逗你一笑,没曾想尊者如此紧张。其实我也明白,我阻不了她的。”
    缘空看着她清如满月的眼眸,别开眼道:“诸佛之欣不以欲笑,不以嗔笑,不以痴笑,不放逸笑,不利欲笑,不荣贵笑,不富饶笑。”
    苦楝一听,那张冷清的面孔上便有几分痛苦,她厌烦地皱起眉头:“怪不得未曾见尊者笑过,连笑也不能笑,到底得持多少戒?”她摇摇头,“我看我是成不了佛了,光不笑这一点就做不到。”
    “不是不能笑,只是……”缘空一滞,转而道:“我也未曾见施主笑几次,施主如何不能成佛?”
    苦楝于是展颜一笑,反驳道:“我笑过很多次,只是尊者未曾注意罢了。”
    晚霞连绵不绝,穆穆清风吹来,高塔之上,四周漆静肃穆,她轻松坦荡的笑容却犹如万壑清冰之下绽开的第一枝花,很有几分艳色。身上桂子香气又源源不绝地飘洒而来,太过于香甜了,缘空一时心乱,没防备望进她的眼眸,那双眼依旧清明无暇,并无刻意的妩媚轻佻之意。
    但他仍旧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一时捏紧佛珠,别开目光。
    “我也该走了,她并不惧怕情爱痛楚,或许我也不应惧怕人世苦楚。”
    “成仙成佛便罢,我总要明白,我的道究竟是何道。”
    “下次见面,希望我能得到答案。”
    苦楝起身告别,缘空怔怔目送她潇洒离去。
    司命睡梦之中已然舒展眉目,可下一秒,她却置身万丈悬崖,手中紧抓着什么,疾速坠落。
    司命一时惊惧猛然起身,浑身冷汗,心跳加速,迟迟不能平静。
    昏暗的禅房内,身侧有人搂住她,随她一起坐起,唇边递来一杯散着清香的安神茶,声音温柔低哑,关切问道:“苦楝,做噩梦了?来,喝些水,别怕。”
    她还陷在方才的惊惧之中,有些愣愣的,没有任何回应,但那人太过温柔耐心,以至于她不知如何拒绝。
    茶盏声微响,身侧的人好似饮下茶水,司命仍旧没什么反应。但对方已轻轻抚了抚她的唇,而后温柔的唇便试探着落了下来。
    她微凉的唇便被他沾湿,温热清甜的茶水缓缓入喉,她鼓动慌乱的心忽然就平静下来。
    这一吻轻而和缓,对方却恋恋不舍地吻了许久,直到她一张唇完全暖热起来,对方才轻轻将她搂入怀中,抱着她一下一下抚她的背,轻轻哄道:“别怕,睡罢。”
    他低低地哼着一首熟悉的曲调,悠扬温和,对方暖热的身体将她浑身的冰冷驱散,她的心渐渐放松下来,手自然地回抱住对方,在那人怀中安然睡去。
    禅房之内,昏淡非常,垂挂的字画上是严肃古板的佛门箴言,两人却不成体统地交颈而卧,一如往常地亲密无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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