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血液
她记得他太久了。
黎翡凝视着他的双眼。她第一次觉得无念的情绪起伏也很强烈,他居然不是永远温柔有耐心、也不是永远冷淡到不近人情的。他也会质疑、会挣扎,会用这种感到疼痛的目光望着她,就像是她残酷地伤害到了对方。
黎九如觉察到一股隐蔽的、报复的快感。在两人纠缠不清的一生当中,她终于如此明确地取得了上风。她轻轻地叹气,然后却又笑了:“你总是掩藏自己的控制欲。”
她掰开对方的手指,继续道:“无念,如果你有意识的话,在妖魔塔如影随形的三千年里,你觉得快乐吗?”
他的手停在半空,随后慢慢放下。他道:“那是我最安心的时刻。”
“你是为了亲手把世间最危险的魔镇压封印而安心,还是为了这漫长寂静的独处?”她问。
无念道:“你也看穿我的心了,九如。”
在两人脚下,枯萎的血巢蜷缩成一团,密林蔓延的根茎接连断裂,这片笼罩着地气的迷宫彻底被毁坏。黎翡的神识放出去,立即感知到了苍烛的位置,她一边前往寻找,一边道:“能看清你一次还真不容易,剑尊阁下……那你有没有看到我被你伤害到的地方,要我扒开疤痕给你看一看吗?”
“在那座塔里,只要我陪在你身边,那些逼疯你的其他幻觉就不会再出现了。”他说,“这是属于你我最后的宁静之地。”
“可笑。”黎翡道,“看来我大错特错,到现在才明白什么能真正的惩罚你。”
两人视线相撞,黎翡很平静地望着他,无念却沉默地移开了。
他安静了很久,等黎翡从地上捡起化为法宝原型的苍烛之后,才忽然道:“我期待你明白的时候,你却什么都不清楚。到了这个境地,反而说你看穿了我……这是你的恶劣玩笑吗?……你又忘了怎么把他变回来,把他盖子打开。”
黎翡伸手打开烛灯上罩着灯芯的镂空圆盖,上面镶嵌着青色的琉璃。她道:“被关得太久了,记忆有点混乱,这也是难免的,我的记性一向都没有你好,而且你总想让我忘掉很多事。”
无念如鲠在喉,他脖颈上的喉结轻微颤动了一下,转过头去。
笼着灯芯的盖子打开后,烛灯的芯嗖地燃起一团没有温度的苍白焰火,这团火从微弱变得逐渐明艳。烛灯四周缭绕起一团团的咒文,在灯身上浮现出万千游魂的面孔,扭曲地挤压在一起,磅礴的幽冥死气泄露出来,在朦胧的光影中,烛灯化为一个少年身形的影子。
苍烛啪叽一声摔在地上。他长长的黑发发梢还飘着几朵没熄灭的苍白火焰,整个人麻木地看着天穹——交织的密林枝叶全部倒塌了。
真是个该死的地方,把人捉弄得晕头转向的,还好有义母大人。
苍烛挪过视线,看到了站在身旁的黎翡,久违的被照顾感笼上心头。他忽然热泪盈眶,扑上去抱住了她的腿:“娘——!你好久好久没把我捧在手心里了!”
黎翡:“……”
无念:“……他怎么还这样。”
黎翡没把他踹开,耐着性子看他抹泪,道:“没出息,起来。”
苍烛爬了起来,他对着黎翡左看右看,又扫了一眼她怀里软成一团猫猫的谢道长,眼巴巴地道:“血巢之心呢?这迷宫都解了,应该取到了啊,让我来封存一下材料。”
黎翡不知怎么解释,她指了一下谢知寒,想了想,又指了指自己,道:“那玩意儿一碰到我就钻进去了。”
苍烛惊讶地睁大眼,他这双漂亮的眼珠总是被冕旒挡住,很少这么有存在感。苍烛伸手逮住黎翡的手,掐着她的脉开始摸,黎翡也盯着他。
苍烛摸了半天,眉头都纠结地拧在了一起。一旁的无念淡淡道:“你让一个器灵摸魔族的脉?”
这混账孩子果然收回手,惆怅地道:“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血巢之心能够编织记忆、创造幻觉,在不经过炮制的情况下,它本身就是一等一的迷幻核心,能够布置成一座巨大幻阵的阵眼。但它绝对无法单独代替魔心,如果只是寄生在义母大人身体里,恐怕会加重病情……要是义父在就好了,他什么都知道的。”
黎翡看了无念一眼,道:“寄生魔体?它还没那个能耐。”
“可一旦融入血脉,制灯的事就难办了。”苍烛关心起另一个材料,“谢道长这是怎么了?”
当着黎翡的面,这就又有礼貌地叫谢道长了。
“他被蝙蝠咬伤了,伤口沾到了血巢内的毒素。”黎翡摸了摸他的额头,“还在发热。”
苍烛恍然大悟,他心里噼里啪啦地敲算盘,道:“义母,血巢都没了,谢道长恐怕也没救,但同行一场,就算他变成血妖,我也会想办法先养着他的,让我把他带回酆都吧。”
“不行。”黎翡道。“他不能离开我身边。……你到底有没有用?对自己人应该大度一些吧?”
苍烛愣了一下,很快就发觉她是对着自己身侧说的,于是默默往旁边挪了两步,给这个不知名幻觉让地方。
“他可没有当我是自己人。”无念道,“想要知道的话,答应我一个条件。”
黎翡盯着他看。
而对方却面无波澜,他凑了过去,幻觉的手指穿过她怀里的谢知寒。他只能触碰到黎九如,两人的宿命永远缠绕在一起,就像一团被搅乱了的毛线团,数不清到底谁更爱谁、谁更恨谁,连亏欠和眷恋都难以数清。
无念捧住她的脸,他平淡的视线在与她对视时软化下来,变得格外宁静和温柔。无念雪白的衣袖穿过谢知寒的青衫,但他已经无法去介意,他凑过去碰了碰黎翡的唇,吐息冰冷如霜,夹着一股散不去的梅花香气。
黎翡看着他,问:“这是你的条件?”
无念说:“每天都要。”
黎翡道:“我会反悔的。”
“那你就反悔好了。”他说,“我没觉得很亏。但我会让他知道,也会在他面前提起。谢知寒的脾气跟我不太一样,你应该明白的。”
“你把他当障碍了?”黎翡问。
无念的表情轻微变了变,他微不可查地蹙起眉,似乎有点不喜欢自己被她洞穿心思的时刻。他道:“没有……他最多,只能算得上是我的遗物。”
……
谢知寒醒来的时候,正在返程途中。
他记忆里只剩下黎翡的怀抱,重新睁开眼时也在她的怀中。在一片静寂里,谢知寒适应了一下周围的光线,抬眼看着她。
黎九如支着额角小憩,纤长的眼睫垂落下来。她的漆黑的长发蜿蜒在肩头,被光线铺过去的发梢映出一点深红。黎翡眉心有一道魔纹,纹路相当漂亮,长长的银色流苏耳坠微微震荡,细丝交缠。
谢知寒对着她看了半晌,视线很久都没有收回来。他在心里默默地想,要是她满眼信任地看着别人,有谁能招架得住呢?……没能秉持本心这件事,也不能全怪无念。
他不敢大幅度动作,只轻轻地伸出手,拢了一下她肩上的披风。但黎翡本就没有睡着,一下子就回过神,她睁开眼。
谢知寒的手顿了一下,欲盖弥彰地收回去。
黎翡见他醒了,一句话还没说上,突然伸手勾住他的下颔,道:“你这是——”
“……对不起,”谢知寒觉得很不好意思,“我没有要乱碰你的意思。”
黎翡:“……我说的也不是这个。”
“我也没想偷偷摸你。”谢知寒精神紧绷地继续澄清,“我只是……”
他话没说完,黎翡便伸手掰开了他的嘴。谢知寒的声音一下子停住了,他感觉到对方细长的手指压着他的舌,指节匀称有力,只能发出很隐约的呜.咽声。
黎翡伸手摸了摸他口中的尖牙,指腹在牙齿上磨了磨,若有所思地道:“果然变长了。”
她的动作不是很细致,谢道长的唇都被碾得泛着可怜的红,牙齿无法合拢,又没舍得一口咬住,透明的液体顺着唇角流下去,像一只被迫掰开嘴巴展示獠牙的兽。
他伸手攥住黎翡的手腕,眼眶发红地看着她。
黎翡琢磨了半天,对上他的视线,才突然良心发现,抽回了手:“你的牙变长了,不过好像还很脆弱。”
谢知寒擦拭了唇角,被无法控制的唾液呛到,掩着唇咳嗽了好几声,他捏着不太舒服的喉咙问:“这是什么意思?”
“你会变成血妖。”黎翡很是直接,“血巢已经毁坏了,这几乎是不可逆的。但因为一些预料之外的状况,无念提供了另一种思路。”
黎翡没有告诉他对策究竟是什么,而是很正常地将玄鸟交给他喂养。
谢知寒的休息习惯和之前大不相同,他明明才醒过来一会儿,但在这种光线充沛的白天却很容易困倦,连运转功法都没能抵抗住。夕阳落下,昼夜交替的间隙当中,谢道长重新醒过来。
周围是熟悉的魔宫陈设。黎翡坐在椅子上看书,她这人稍微有点不规矩,懒散贵气地靠着椅背,手臂支撑在扶手上。
谢知寒看了她一会儿,忽然觉得很饿。
他辟谷已久,这种久违的饥饿感简直如同当头一棒,让人完完全全地被敲懵了,甚至还有一丝陌生。但光饿也就算了,他的眼睛完全挪不开了,觉得黎姑娘秀色可餐。
秀色可餐……
谢知寒,你在想什么啊?
谢道长为这个不可思议的想法从脸红到脖子根,他忍不住舔了舔唇,然后又连忙低头念了一段清心咒、一段太上感应篇,背到一半,居然忘了接下来是什么。
另一边响起徐徐翻动书页的声音。
谢知寒感觉浑身发麻,他每一根蛰伏在体内的经脉都蓬勃跳动着,手心攥得全都是汗,等到他回过神来,已经钻进了黎九如的怀里,压着她的胳膊,埋头舔着脖颈上温暖白皙的肌肤。
黎翡单手收起了书,垂眸看着他:“你饿了?”
“……没有。”
“在你彻底变回人族之前,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去的。”黎翡道,“除了我的血。”
谢知寒干巴巴地咽了一下唾沫,他抗拒地收敛自己,想要控制着身躯离开对方,但脑海的饥饿本能却叫嚣着与她融为一体,他的意志力被煎熬地摩擦着,几乎被渴望击穿成了碎片。
“不要,”谢知寒执着地道,“你把我锁起来。”
“血巢枯萎了,但它的核心在我身体里。无念说这样可能也有用,没有人想彻底成为那种渴血的怪物。”黎翡看着他道,“还有,我摸过你的牙了……我觉得,挺可爱的。”
谢知寒努力跟她保持距离,他按住扶手起身,没走几步就被骨尾卷住,一下子拉到她身前。黎翡用魔化的尖锐指甲擦了一下手指,指节上迅速裂开一条血迹,流淌出鲜红的血液。
她把手指递了过去。
谢知寒想要躲避,但在香甜的血液味道扑面而来的时候,还是不由得呼吸一紧。他喉结微动,目光紧紧地注视过去,说的却是:“其实我不想喝的……”
“说谎。”黎翡看着他。
谢知寒深深地调匀呼吸,但还是没有用,他的防线全面崩溃,对方血液的味道令人着迷到眩晕。他握住黎翡的手,凑过去张口含住,在这一瞬间,甜蜜的味道充斥满口腔……血妖的毒素改变了他的味觉。
他舔舐掉那些溢出的血珠,这种可怕的香甜不亚于他将尾针毒素吞下去的时候。谢知寒被本能得到满足的幸福感吞没了,但与此同时,他又产生一股令人崩溃的愧疚和难过。
谢知寒忍不住为自己的失控掉眼泪,他吮.吸着她指间的伤口,却又蹙紧了眉,声音轻而微哑地道:“……对不起……”
第49章 误解
她的手指修长洁净。
只有指节侧面划出来一道伤口,狭长的伤痕突破了表层肌肤,内里的血液一点点地渗出来,被他轻轻地舐去。
黎翡盯着他的脸。对方垂下眼睛,口中长出来的小尖牙或多或少地磨着,不像进食,力道轻得像是开个小小的玩笑。
他爬上来扶着她的肩膀,舌尖离开她的指腹,转过头望着黎姑娘,眼眸湿.润。
“我可没有欺负你。”黎翡下意识地道。
谢知寒无法控制被植入进血脉里的本能,却又保留了他自己的一点“天性”。他没回答,而是凑过去抵住黎翡的肩,在侧颈上试探地轻咬,在尖牙刺进肌肤之前,黎翡忽然抬手按住他的脊背。
“如果咬下去,我会跟你讨债的。”她充满暗示意味地道。
谢道长已经忘了他欠的所谓的债。这动作根本就不算阻止,他小心地咬开肌肤,发痒的牙尖伸进去——剧烈的满足感令人眩晕,只有在本能得到满足之后,他才会幡然醒悟般清醒一瞬,涌起更强烈的愧疚。
他的气息、味道,全都被黎翡烙印了。这具霜雪一样的身体都在她的笼罩下染上温度。
谢知寒的手按着她的肩膀,但没什么力气。他湿哒哒的眼睫蹭到了她的肌肤,有一种柔软而微妙的触感。与此同时,他体内没被彻底满足的情毒被交融的气息唤醒,慢慢躁.动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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