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翡的手穿过他的发丝间,低声道:“我把你弄得太疼了吗?”
谢知寒没有说话,他的喉咙并没有受伤,但面对她时,却几乎处在一种失声的错觉当中,泛起一种并不存在的、幻觉般的疼痛。
无处可躲,他只能在黎翡的怀抱里调匀气息,他连续地咳嗽了几声,那个平日里疏冷、冰凉、几乎没有感情的声线,变得格外沙哑和引人垂怜:“放……咳咳……放开我……”
黎翡松开一只手。
他立马躲到角落里去了。
谢知寒并不害怕她本人,但却很怕她将那种沉甸甸的痛恨施加在他身上。还有那种撕碎自尊、令人变得再无尊严可谈的侵/犯。
黎翡看了看手心,她又有些烦躁了,但看了他一眼,还是让自己稍微耐心一点,坐在了床畔,把尾巴卷了起来,安静地放在床沿上。
被挤到墙角的小布偶艰难地翻身,大声道:“女魔头!你看看你把小师叔搞成了什么样子!你这个坏女人!”
谢知寒的神情更不自然了,他一把按住了小布偶的嘴,布偶里的晋玉平瞪大了粗糙的眼睛,发出呜呜的声音。
黎翡倒是听乐了,觉得这家伙真是单纯到蠢的地步了。不仅被蓬莱派出来给谢知寒下圈套,还将她的想法贯彻到底,连骗一骗都不用,就能用打抱不平的语气说出让谢知寒听不下去的话。
“我昨天是有点不高兴。”黎翡道,“这也不全是我的责任吧?”
谢知寒沉默着不说话,时不时捏一捏喉咙。
“我是稍微有点错,但谁能保证在那种情况下不发火呢,你还哭得那么……”
谢知寒又剧烈地咳嗽起来,为了忍耐,他连苍白的唇都咬红了,然后毫无表示地偏过头,看起来一个字也不想听。
“好,好,你有道理,我不说了。”他这个样子,黎翡暂时没法把他当成无念,无念可没有这么娇滴滴的,光是尾巴就受不了了。她摩挲着衣角,停了半晌,道,“有时候你跟他很像,有时候又这么不像。”
谢知寒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终于舍得开口:“……我开始讨厌他了。”
黎翡愣了一下。
无念剑尊天下敬仰,何况是从小在蓬莱长大,领受剑尊遗惠,备受熏陶的谢知寒谢道子。她琢磨了一会儿,没琢磨明白,问:“为什么啊,虽然你对我确实不是个东西,但对蓬莱仙门其实还不错……”
“如果不是剑尊阁下,你会这么对我吗?”他说。
黎翡又怔了怔,然后开始认真思考这件事。
如果不是无念,不知道他是无念的转世,她会对谢知寒这样做吗?
……怎么可能。她又不是闲的,肯定一视同仁地全杀光啊,不然除了折腾无念和打架之外,魔生还有什么更有意思的乐趣吗?
黎九如想到这里,点点头,道:“我确实不会这么对你。”
她顿了一下,继续道:“我会去蓬莱寻找无念,当然蓬莱仙门肯定会以为我是来复仇的,为了那颗封在镇天神柱里的魔心誓死抵抗。本座自然一视同仁、毫不偏颇,送他们去下一世,让你们师门上下黄泉相见。”
谢知寒:“……”
黎翡其实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她的,就像她当年剖出心脏,也根本不是想得到什么万众敬仰的声名。但至少有一点,她和正道宗门的目的想法还比较相似,那就是绝对不允许异种乱世再次出现。
她同样对那种无理智的、带有腐蚀性的怪物深恶痛绝。
所以她暂时没有拿回那颗魔心的想法,除非找到更好的替代品。
“别不说话,”黎九如道,“我知道你在心里偷偷骂我呢。”
“没有。”谢知寒的喉咙不舒服,声音很轻地道,“真正清算起来,你对天下的恩情比罪业更多,我无法恨你。”
黎翡道:“所以你只是单纯的怕我?哎呀,有点被取悦到,又有点想要更多。你明白我的心情吗?”
她开玩笑似的语气这么说:“这感觉跟当初的他一模一样,伟大的剑尊阁下,总是把每一桩恩怨都计算得清清楚楚,态度冷硬,有时候,比我这个魔族还更无情。”
“种族和性情无关。”谢知寒道。
“我知道,不过这是六界对魔族的印象嘛。”黎翡道,“我收到了妖界送来的东西,说是无念的遗物。”
她打了个响指,半空中露出一条漆黑的裂隙,在白光的笼罩之下,一个木匣凭空出现,落在两人之间。
木匣打开,里面有几件失去威能的法器,还有一枚淡灰色的剑穗儿。
她的手指一一抚过,在或是禁制破坏、或是篆文磨灭的法宝上抚摸过去,最后停在那枚剑穗儿上。
“却邪剑……”她低声道。
这是剑尊阁下佩剑的名字,谢知寒听说过它的鼎鼎大名,只不过这把剑已经折断,就在封印黎九如的那一战当中。
却邪不存,只剩下这枚曾经衬托锋芒的剑穗。
“妖界送来的遗物都是伪造的。”她道,“但能伪造到这种程度,想必他们手里也有一两件真品。送来的目的或许是想讨好我,但更大程度上,恐怕更想激怒我,让我想起对无念的恨。”
她的恨意,有时候清晰而暴烈,有时却模糊了边界,形成一种更为扭曲、难以揣测的态度。
连谢知寒也不能完全断定,她想要的究竟是一个恢复记忆的隔世仇人,还是一个能够追溯所有过往和恩怨的旧知己。又或许,她只是想要一个答案,胜过一切。
“如果我迁怒修真界,亲自杀上门去,妖界应该会很高兴能趁火打劫、从六门九派里分一杯羹。所以,我要给他们一个惊喜。”黎翡的语气很轻松,可惜这对于妖界来说,并不是什么惊喜,“我要带你去妖界养身体。”
谢知寒眉心一跳。
“我知道你在魔域很难养伤,”黎翡拨弄着心里的算盘,“妖族的地盘,嗯,灵气充沛,到处都是洞天福地,很适合你。等把你养好,我就可以……”
她说到这里,突然福至心灵地感觉到谢知寒很警惕,忍不住笑了笑,把后半句压下去,然后伸出手臂把谢道长拉进怀里,硬生生地摁住,在肩膀上用力地吸了一口,笑眯眯道:“乖乖,我是为你好啊,别怕我呀。”
“放开我……”
黎翡充耳不闻,反而道:“你的剑呢?”
不等谢知寒开口,她就伸出了手,手指抚摸到他的锁骨边,然后一股强横的气息灌入躯体,将养在剑骨之内、散发着幽幽寒气的忘知剑逼出了他的身体。
黎九如覆盖住他的手指,让他握住剑柄,然后将那枚剑穗儿戴在了忘知剑上,低头贴了贴他的脸,意味不明地道:“这才像话……”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感觉她在搞替身,有证据的那种。
第16章 幻觉
有那么一刻,谢知寒很清晰地感觉到,他只是无念剑尊的代替品。黎九如只是把自己当成承担爱恨的媒介,连这些附加在身上的痛苦,都不是实际归属他的。
他不该对剑尊阁下产生厌恶感,但此时,他的确厌恶到反胃,这种不解、不甘,全都揪痛着跟畏惧混淆在一起,令人无法辨别。
黎翡贴近他的脸庞,谢知寒难受得蹙起眉。他的眉宇清冷疏淡,哪怕是受苦,也有一股压抑的矜持。
那把重新挂上剑穗的长剑消弭在手中,重新蕴藏进他的身躯里。谢知寒的神情停滞了一瞬,然后就是突如其来、完全控制不住的干呕,夹杂着沙哑的咳声和喘气。
黎翡以为是自己的强行接触吓到他了,下意识地松了手。但他的症状一点也没减轻,倒是立刻躲开了她的怀抱,看起来可怜得要命。
谢知寒好半天才止住这种作呕的感觉,他闭上眼,慢慢地把气息匀过来,声音发抖地说:“不要叫无念。”
黎翡还真被他预判到了,到嘴边的称呼哽了一下。她不太理解地看着谢知寒,道:“怎么了?现在才接受不了自己的身份,是不是太晚了。”
“我不是他。”
谢道长抬起头,他的嗓子哑得厉害,身体也一碰就碎,在她面前,他根本没有任何资格开口,但行为还是脱出了理智的控制。他被逼得快要崩溃,不顾后果地咬着牙、字句冰冷切齿地说,“他已经死了,你就是把我打扮得跟他一模一样,我也不是,我想不起来!”
黎翡攥住他的衣领,把谢知寒拉到面前:“你——”
窗外响起阴雨之前的雷鸣声,轰隆隆地闷响回荡起来。在两人身后,立在木架上的乌鸦忐忑地跳了跳,发出木架与爪钩碰撞的声音。
黎翡盯着他的脸。
谢知寒轻轻地、而又颤抖的呼吸。他的唇干燥又柔软,因为毒素而轻微地发烧,变得热乎乎的。
这个不知死活的男人。
黎翡磨了磨牙,视线一扫,又看到他戴着铃铛的脚环,刚才这么点肢体冲突,那只铃铛叮铃铃地乱颤。她敲了敲额头,想到不久前才享用过他的躯体,念在这份儿上,将杀意收敛了回去,松开手。
谢知寒蜷缩起来,侧过身没有面对着她,紧紧地攥着身前的衣料,他的手心全是冷汗,吐息却很烫。
黎翡也转过了身,平息了一下脑海中嘈杂混乱的杂音,她捏了捏额角,问:“你发什么疯。”
谢知寒沉默了很久,好半晌才低声回答:“你太过分了。”
黎九如立马转过头,跟他争辩道:“我过分?我又没打你又没骂你,也没再强迫你,绑个剑穗,至于有这么大的反应……”
“你是魔主,半步造化的大前辈,我不配怪你。”谢知寒冷却着语气,边咳边硬要说下去,“那你怎么不杀了我报仇,反正我都……咳……”
他的喉咙疼到说不出话了,闷闷地咳嗽。黎翡没心思跟他吵,何况这人都病成这样,连句话也说不清楚,她甩手刚要走,回头看了一眼,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差点把正事儿忘了,开口叫:“谢知寒。”
谢道长闻声抬头,被她扔了一个什么东西过来。他捡起来摸了摸,是一瓶药膏。
“自己处理吧。”
黎翡攒着眉,有点不高兴地这么说,说完就走了,门口的珠帘被撞得噼里啪啦地乱晃。
……
黎翡第二次将谢知寒从无妄殿带走。
但这一次,她并没有动用飞鸾青霄车,而是非常接地气地规划了一个路线,学着人族的方式,租赁了一辆修真界常见的马车。
这马车外表平平无奇,实际上内部空间很大。这也是修真界修士结伴游历红尘、或是寻找机会的常见方式,那就是用世俗之人的方式走遍天下,寻求那一生一瞬的心窍松动,作为突破的契机。
用过药,并且离开魔域之后,谢知寒的状况逐渐稳住了。
他的身体开始复原,绷带下方的伤口慢慢愈合。但小腿上绮丽的纹路却依旧妖艳,落在一个修道之人的身上,简直形同禁忌一般。
他还是很害怕黎翡接近,他的身体养成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惧,对她,还有对她的那条尾巴。连谢知寒自己都不清楚那天是怎么有勇气跟她争吵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那一瞬间感觉到一种明显的抗拒和崩溃……他分明已经做好长久挣扎的打算。
就像是明玉柔说的,他既然逃不开,那留在黎九如身边,说不定还能想办法让她少杀几个人。
除了这些之外,最令他困扰的,其实是身体里的毒素。
不管他自己有多么抗拒,多么害怕,被毒素侵略的某一个刹那,他还是会忍不住看向黎翡,看向她的身影、她的脸颊,她轻咬指骨时鲜红而润泽的唇。
魔族的毒素让他无法完全自控,这让谢知寒担忧自己会在某些时候失态。
这辆马车行驶出魔域,避开了交战区,四周的景象从一片荒芜渐渐变得人声鼎沸,大概这么安静无波地走了半个月时间,终于进入了一片山清水秀的地界。
这里有着一片栖息着鹤群的灵潭。
黎翡趴在车窗前,刚听乌鸦汇报完各大宗门的近况,她一边琢磨着要怎么样继续剥削利益,一边望向了远方。
风清月朗,夜色实在太好。黎翡的头痛有所减轻,她一觉醒来,正好望见灵潭之上的山峰云雾缭绕,高飞的白鹤在空中掠过,如一道惊鸿飞向明月。
“留鹤潭。”她低声自语似的道。
乌鸦站在她的肩膀上,歪着头听了听,道:“是女君在书籍记载中寻到魔剑的地方。”
“对。”黎翡道,“这条路线是我跟他走过的。留鹤潭的水底之下,有一块天外之石,一半极阴寒,一半极暴烈……这是念知剑的原料。而残余的部分,无念取走了。……你不记得了,对吧。”
谢知寒知道后半句是问自己的。
他道:“你明知道,我什么都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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