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粗人不懂文人那套,端起手边的酒一口喝尽。
程偃也一口饮尽杯中酒,偏头时对上程叙言担心的目光,他温声道:“就一杯。”
府试之后,一群人回家,程叙言和他爹,以及易全山回村。
再次见到神智清醒的程偃,村里人都有些稀罕,还有人问程叙言:“可是刚考完府试?”
程叙言笑着点点头。
村人又问:“可有
把握?”
程叙言敛了笑,谦虚道:“我尽力了。”
村里人就不再问了,若是最后结果不好,不是让叙言小子难过吗。
不过听说叙言是县案首,那也很了不起了,没看程青业还作弊呢。
父子俩回到家,简单安顿后又去看望陆氏。
是夜时分,父子俩在院里看月亮,那月亮好亮,一看明日就是个大晴日。
借着月光,程偃偏头看了一眼儿子,叙言已经长大,能够独挡一面了。
娘,叙言如我们所愿的走上科举这条路。
“你祖父当初官拜户部侍郎,前途大好。”
程叙言愣住,院子里只有程偃淡淡的声音。
说来俗套,官场上官员栽了,无非就那么几个原因。党政,叛国,叛乱,贪污,不忠。
很不幸程祖父被卷入“六王叛乱”。
“你祖父彼时是户部二把手,身份本就敏感,再加上户部尚书的府上搜出一些似是而非的证据,连带你祖父也受牵连。”
程叙言瞳孔猛缩。
“还好你祖父的三两旧友帮着求情,又没你祖父跟六王来往的确凿证据,这才侥幸活着出天牢。只是…”
程叙言直觉不好,小心询问:“只是什么?”
程偃伸手摸了摸程叙言的脸,眼中有莹光闪烁,他迅速低下头:“我与爱妻育有一子,他幼时与你一般。”
程叙言心中一沉,他小时候身体不好,如果不是求生意愿强根本活不下来。
“他叫程叙。”程偃告诉他,“我父是冬日搅入六王叛乱一案,同年秋闱我名列前茅。那时何等意气风发,只觉得双亲俱在,爱妻爱子在侧,虽然叙儿体弱,但以程家之力总能调养好。”
但世事无常。
程祖父卷入叛乱丢官罢职,程祖父是程家的天,他出事后程家必定大乱,再忆及程偃所说的程叙幼时体弱……
“你猜的对。”程偃抬头看向月亮:“那时我们一家人都急着你祖父的事,一个不留意叙儿就没了。你祖父回家后听到这个消息,身心受创,不久也去了。”
程叙言一时无言,他觉得这里面有猫腻,程祖父以平民身份能官拜户部侍郎,心性必定强于常人,比起程祖父听闻孙子去世受不住打击,程叙言更倾向于程祖父在牢中被人下黑手。程叙的死不过是压倒程祖父的最后一根稻草。
此后程偃在家守孝,直到他的旧友登门。
“…我不愿意揣测旧友,但实在太凑巧。”程偃心里憋着一口郁气,他长长呼出来,“那人姓柳,单名一个悉。”
“柳悉解释说,我们两人谈及过往,我伤心欲绝至突然昏过去,他来不及拉住我,以至于我磕到头。后来我就时而醒时而糊涂。”
程偃揉了揉额头:“我至今想不起当时的情况,脑中一片空白。你娘本就因为叙儿去世伤心,再见我变成这样,终究是没扛住。”
陆氏再不敢在京城待下去,一边带着儿子回渭阳县,一边寻名医。
程叙言惊的半晌说不出话,他看着程偃的后脑:大夫说那里有淤血。
“当时为什么不告那个…那个柳悉……”在程叙言的印象中,陆氏是个手腕狠辣的妇人。程偃吃了这么大的亏,陆氏不恨吗。
程偃低低笑了,他伸手弹了一下儿子的脑门:“世上哪有那么多讲理的事。”
彼时柳家势起,程家垮台程偃又被废了,其他人躲还来不及,谁敢明面上伸手拉他们。
程偃浑噩后,他身上的功名也被莫名其妙革除。若换了旁人肯定要闹,但陆氏不敢。
“不要把你奶奶想的太厉害。”程偃拉回他的注意力,笑了笑:“以后你进入官场就懂了。”
头顶的月亮不知何时被云层遮挡,周边万籁俱寂。
程偃起身:“太晚了,我们回屋吧。”
程叙言看着递过来的手,他伸手握住,“一只手有点冷,但如果是两只手就会暖和。”
程偃眉眼微弯:“小呆子。”
少年与成年人相对而立,零散的月光从程偃身后而来,照亮了程叙言的脸,照进他漆黑的眸中,映出一点光。
我就是你的希望。
你是我的孩子。
长夜不会一直笼罩大地,在这之前需要忍耐,当天光破晓,光明会重临人间。
父子俩一同回厢房,程偃躺下时还笑:“你这么大了,我跟你躺在一起总让我有种跟同窗同榻而眠的错觉。”
“爹跟同窗同榻过?”程叙言好奇。
程偃伸出一根手指:“有过一回,当时跟人出门游玩,回来的途中下暴雨,好不容易寻得一家客栈又只剩一间房了。”
程叙言噗呲笑出声,他爹这运气也是…委实不太好……
程偃也笑:“第二天我们两个人都顶着黑眼圈……”
厢房传来一阵阵笑声,次日程叙言起床看着程偃眼下的乌青,一下子没忍住又笑出声。
程偃斜了他一眼:“你要不要也去照镜子,嗯?”
程叙言微讶,他什么也没说,高高兴兴去做饭。
也不知是何缘故,或许是在府城那次受的刺激太大,这一次程偃竟然清醒好多日。父子俩谈论文章,出门踏青。
直到易全山一脸欢喜的跑来捉住在外漫步的程叙言的手,“叙言,你中了,你是童生老爷了。”
程偃并不意外,还问道:“是府案首吗?”
易全山连连点头:“偃兄弟你真是神机妙算。”他又对程叙言比大拇指:“叙言,你太棒了。”
整个望泽村都热闹起来,跑到程偃家门口凑热闹,见程家父子来了立刻让出路。
“叙言是童生老爷了,真了不起。”
“……叙言这脑瓜子怎么长的啊…”
“叙言平时吃什么……”
程偃进屋后数了钱给报喜的人,对方掂掂重量,又是一通好听话把程叙言吹的天上有地上无。
待报喜的人走后,村民们齐齐涌进程偃家,看程叙言又惊叹又羡慕,再细瞧更惊觉当年那个病殃殃的小孩儿如今大变样。
程叙言的面貌轮廓其实没怎么变,但给人感觉就是不一样,不但身板挺直,浑身气质内敛却不见懦弱,一双眼睛更是又亮又有神,好个俊俏儿郎,尤其这儿郎还有本事。
众人恍惚算着程叙言的年岁,最后不知是谁惊呼道:“十四岁的童生老爷!我的天爷啊。”
第34章 苗头
“不可能。”
杨氏紧紧拽着手中的簸箕, 因为太过用力,簸箕里的豆子也跟着轻微抖动。
吴氏哼笑:“衙门报喜的人都来过了,那还能有错。”她瞄了一眼脸色狰狞的杨氏, 忍不住可惜但又有种隐秘的快意:“十四岁的童生,咱们村里多少年没出童生了。”
“行了。”老陈氏开口打断她们,指使吴氏洗衣服。
吴氏不服:“娘, 都分家了凭啥要我洗。”
老陈氏板着脸,吴氏对峙片刻就败下阵来。
这个家里如果说还有谁跟杨氏一样不痛快,那就是程青业。
年岁相差不大的人, 一个被抓到作弊终生不得科考, 一个年少成名为府案首。
大房那边闹得凶,很快传来呵斥声和哭闹声,这一天晚上程长泰一家都没睡好。
吴氏虽然讥讽杨氏, 可冷静下来后又想若是叙言没过继出去, 以对方那个性子肯定会帮扶兄弟。
当初谁知道一干兄弟中居然是病殃殃的小孩儿最出息。
十四岁的童生,还是府案首,就算他们是泥腿子没见识,也知道保持这个趋势,程叙言考上秀才是迟早的事, 或许十六七岁,又或许二十来岁的时候,那么年轻。
不但能免赋税徭役, 还可以办学堂,肯定很多孩子来念书, 一年的束脩和节礼就够滋润过日子了。
原谅他们的想象贫乏, 他们认知的读书人中最大的就是秀才公, 再往上不敢想, 那太遥远了。
而县城的县令大人,对于他们乡下人家来说就是“天”,某种意义的“土皇帝”。
这也是为什么每个县令不能在原籍为官,就是怕对方大肆发展家族势力,且三年一任后调离,非特殊情况县令不得连任。
家里如果有一位秀才公,遇到心黑的县令时至少还能周转一二,否则当真如蚂蚁被捏死。
次日一家人的眼底都泛着乌青,众人默契不提。
但程长泰一家人不提,村里还有其他人。
杨氏如往常到河边洗衣服,正好碰到跟自己不对付的媳妇子。对方笑嘻嘻说着程叙言考上童生的事。
杨氏本来就窝火,闻言摔了棒槌,“不就是个童生,有本事考个秀才啊,废物玩意儿。”
其他人都呆住了,不是因为她们觉得童生不好,而是惊骇杨氏的愚蠢。
童生也分层次,十四岁的童生和四十岁的童生肯定不一样。
众人撇撇嘴,当做没听过这话。
下午时候,两名妇人带着家里做的馒头和炊饼敲响程偃家的院门。没想到开门的竟然是易全山他媳妇。
两名妇人飞快对视一眼,“全山家的也在啊。”
易全山他媳妇笑笑:“当家的过来给叙言送点吃的,我顺路也来了。”她把人领到堂屋,正跟易全山闲话的程叙言起身相迎。
这些日子有不少人登门,除了恭喜程叙言,也想问问程叙言学习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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