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想起扬玉。
那些在所有时刻苦苦压抑的思念,对我而言,就像吸毒般的救赎。
明明知道不可以,却唯有在任由思念氾滥的片刻,我才记起自己还活着。
那就像是一场盛大的歌颂,在整个会场当中洋溢着一致的和乐寧静,那寧静就像一张白纸,没有带有任何一点杂质,轻轻一撕似乎就可以看到最清脆的声响,一股毛骨悚然的感知悄悄爬上每一条神经,让整个人的情绪紧绷在最高点,却又因为游移在这针尖当中,反而在这样的状态绽放一股谜样的狂喜。
这栋废弃的美术馆自从政府宣布停止管理后,也没有财团接手的下场,就是逐渐凋零失去生气,座落在旧市区的中心,彷彿一双总是在黑夜中注视着眾人的一双眼,躲在黑幕后头窃笑,分明散发着如此诡异的氛围,致命的吸引力却让人群不可抑制的渴望,即便陆续有人提议要将这栋建筑废除,但却始终不了了之,甚至有传说,那些提案的人,总会在不久之后神秘地消失。
从四楼向下望去,三楼大戏院原先摆满座椅的地方,椅子都已经被移除,只剩下以跪姿待着的人们,整齐划一的间距、姿态相同的朝着同一个地方仰望,最前方的是一个披着薄纱跳舞的女子,那淡紫色的纱衣在她慵懒而曼妙的舞姿下不断的飞扬而坠落。
灯光始终由下而上的打在舞台上,乍看之下那女子似乎是眾人的焦点,但就连她也不是站在舞台上,而是站在舞台前方的空地,他们似乎都在等待着什么,用着整齐划一而虔诚的姿态。
几乎是一瞬间,那舞台上出现一群披着纯白斗篷的人。
女子的舞蹈停了下来,她尊敬的坐下,呈现跪拜姿势,而身后的群眾们,更是一见到那群人,就都随着女子的姿势跪拜,虽然不清楚现场到底有多少人,但这整齐划一的动作,却令整个楼都发出轰隆的阵阵作响,不吵杂也不喧嚣,却带有一股致命的压迫感。
「很开心能够看到各位参与今天的聚会。」虽然穿戴斗篷看不清长相,但从声线判断,为首的人是个男性。
「近日,相信大家都有听到风声,我们被严重的污名化,被诬赖从没有犯下的罪孽。」
听到这句话,整个会场的确瀰漫着一股时光停滞的感觉,但却没有一人从跪拜的姿势抬起头,他们仅仅是静静的听着。
「这是权威者一贯使用的手法,只要真相未明,或是对他们有所侵害,他们便会将一切罪名推卸给他们认为最有威胁性的存在,他们狡猾而自傲,认为只要掌控主流意识,就能够掩盖他们所有的把戏。」
「但我希望你们漠视那些人说的任何一句话。我明白听到社会上目前的污名化,你们或许会愤怒、紧张、悲伤、害怕。但要记得,我们始终和那些自卑自傲的人不一样,我们等待的不是一时的嚣张狂放,我们等待的是那份最终的永生。」
为首的女子抬起头来,直起身子,又再度跪拜下去,身后的人群们也跟着一同跪拜的模样,活像是一团阴暗的浪潮,在看不见的地方万头攒动。
「坏的事情就不说了,我相信在座的人们,都是因为信仰才会聚集在这里,今天比较特别有我们需要介绍的人。」
那个男人似乎是朝着四楼的方向看了过来,扬皙缩在四楼的身躯由不得的打了一身寒颤,她起身就想要走,却被黑月按住,用眼神示意她不要乱动,整个场面的氛围有种说不出的怪异,连带者扬皙不自在了起来,连一点风吹草动都害怕。
「我刚刚跟他对到眼了,我很确定他有看到我。」扬皙惊魂未定的开口。
「要是他真的看到你了,难道还会放任我们两个不速之客继续躲在这里吗?」黑月指着台下继续进行的程序。
扬皙哑口无言,却依然有些胆颤心惊,「周函为什么要我们来这里?」她忍不住的囁嚅起来。
那个为首的男子不知何时离开了舞台,现在站在最前方的,是一个个头更高的女子。
「今天我们有一位新进教徒,希望大家能一起欢迎他,那我们就请新进教徒上台,接受主神的祝福。」
全场顿时响起如雷的掌声,扬皙忍不住又被这整齐划一的群体意识给惊吓到,与其说他们是一群人,他们更像是一团意识,信仰同样的美好,思考同样的琐事,并为了同样的目的而高歌欢唱,人类之间的异质性顿时似乎不再存在。
上台的有两个人,一个身形修长优雅的妇人勾着一名少年的手,那名妇人明显透露出一股紧张交杂的狂喜,连走路都不大稳当,而那名少年却相反地沉着,时不时搀扶着快要跌倒的妇人,两人走在一块,就像最完美的母子相伴。
然而,扬皙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在舞台灯光下,闪耀的刺眼的浅灰色发丝。
「那是......沉齐光吗?」扬皙不敢置信的开口,黑月没有应答。
这场诡异的聚会,气氛瞬间来到最高点,扬皙和黑月待在四楼静看着一切发生,只是没有想到会在最奇妙的场合看见最没想过的人,一时之间人生变得荒诞不羈,扬皙早就猜到这是个什么样的场合,只觉得所有一切看来没有关联,却又是如此环环相扣。
「这里不就是被称作『祝愿』的邪教组织的聚会吗?怎么会在这里见到沉齐光?难不成他是突变者?」扬皙的思绪被搅乱,只是看着沉齐光一步步搀扶着那个妇人,慢慢走向舞台的正中心。
「不可能,其他人都有可能这么做,但沉齐光是最没可能的一个,他绝对不是突变者。」黑月篤定的声线没有任何游移,但他的目光也紧紧跟着站在舞台上的沉齐光。
黑月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过去遇见扬皙,他不着痕跡的看了扬皙凝重而震惊的面容,她似乎身处在所有事情的中央,扬玉是,沉齐光抑是,世界是真的乱,他烦躁的顺了自己的头发。
光线实在太刺眼了,沉齐光不由自主的想要抬手去挡,但他看到走在一旁同样被灯光刺痛双眼的身影,他突然间心里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他最终将手伸了过去,挡住照射过去的光线,任凭照射在自己身上的持续刺痛双眼。
「妈,你现在快乐吗?」沉齐光的手遮掉了过度的舞台光,手掌的阴影明灭底下那张他看着就心酸的脸,他轻轻搀扶着她,唯恐伤到她一分。
「快乐啊,今天是妈妈最快乐的一天。」
「那就好,我好久没有看到你笑的这么开心了。」沉齐光宠溺的笑着,听到这句话,走在他身旁的母亲笑得像个孩子一样,整个人手舞足蹈,沉齐光目光温柔的彷彿可以酿出蜜,他细心的将母亲的乱糟糟的发型整理,手劲柔和,甚至颤抖。
今天是妈妈最快乐的一天。
却是他终于要碎裂的一天。
他拖着脚步,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从胃里翻了上来,让他以为本该冷静无感的情绪,又再次掀起一阵波澜,舞台下的视线就像一个个诅咒,不论他有多悲伤,他却已经停不下来,母亲疯癲的笑容在身旁,他却感觉到比任何时候都要更加寂寞,比只有自己一人的家还要更加痛苦。
但这一天早晚会来的,他很清楚,因为他们家已经是个残破的悲剧。
他像个提线木偶,母亲想要他笑,他便笑了,母亲想要他走上前,他便移动脚步。他的意识其实一点都不重要,没有人在乎,连他自己也想要抹杀自己的存在。
他多希望,自己能就这样成为某人的棋子,享受被操纵的快乐喜悦,清醒的脑袋早已经将他整个人撕扯的看不到完整的模样,光是在所有人面前表现正常,都已经耗尽他的灵魂,沉齐光没有哭,他已经哭得太久了,哭到整颗心都乾涸,这一条路,他从国小踏上,却始终没有看到尽头,唯独内心的愤怒恨意撑着他走到现在。
但今天一切都将改变了,他累了,再也不想坚持了。
「小光,来,来妈妈这里。」
沉齐光像是被蛊惑一样,他从没有像现在一样心安过,他搭上母亲的手,站在舞台正中央。
而所有人看到这一幕,响起一阵狂乱而激昂的掌声,震耳欲聋,沉齐光已经什么都听不到。
「真的跟大家说的一样,只要坚持下去,终究会感动身边的家人,我们家小光以前非常反感我参加聚会,但奇蹟真的出现了,我跟小光说到如果我没有办法带来新的信徒,就得要被迫离开教会后,小光就答应要陪我一起来了,我相信这就是神的旨意,也是祝愿的力量!」
沉齐光面带着亲和的笑容,他觉得他戴着一副非常厚的面具,可能这辈子都拿不下来了。
他看着母亲慷慨激昂的对着麦克风讲述着他改邪归正的故事,突然觉得眼前的人,似乎不是母亲,而是个呲牙咧嘴的恶魔,这恶魔却也跟自己一样,被又粗又利的提线操纵着,沉齐光想哭,却哭不出来,所以他笑,要笑得比以往还要灿烂。
「小光,妈妈真的谢谢你!你加入了之后,妈妈才能继续待在这里,但你相信妈妈,这里是最好的地方,再也不会寂寞害怕,也不会有悲哀愤怒了。」
沉齐光知道自己应该要往母亲身旁的教徒走去,而那教徒蠢蠢欲动的手,会罩在他的脑袋上,正如同他们对母亲做的那样,听说几乎是当下,一切悲哀怨懟就会消失,每天生活在极乐的愉悦当中,却再也没有了自己。
也忘了自己为何而战,沉齐光看着曾经笼罩在深层悲伤的母亲,此刻如痴狂的笑。
很快的,沉齐光这个人将会消失在世界上。
但世界上却会多一个快乐的人。
沉齐光苦涩的笑了,这辈子作为他自己活着的时间,实在太苦了,苦到他甚至没什么好怀念的,而这时扬玉的面容,却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沉齐光忍不住想要嘲笑自己,原来这个世界,一直以来都在嘲笑他的困兽之斗,他的奋力一搏,他的努力挣扎,不过都只是让故事更精彩的桥段,沉齐光抬起头。
他对着母亲温柔的笑,就像他早该忘记的孩提时代。
在他最后还是沉齐光的时候,他还有一句话想说,他的微笑虚弱而残破。
「妈妈,我只是想跟你说,我真的很爱您,真的真的,从以前到现在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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