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鹿的肚皮鼓鼓,是一头怀孕的母鹿。
方才他射箭时并未动用灵力, 箭头只是浅浅地扎进母鹿的屁股上, 如今只是因为杀人蜂针的毒素而暂时昏晕厥了过去。
狩猎队里有条不成文的规定,就是不得捕杀怀孕的野兽。一旦遇到像这种怀孕的母鹿, 要么选择放过, 要么用杀人蜂箭矢,将其麻醉昏迷后, 带回镇里的驯兽场。
这些母鹿在驯兽场都会得到妥善的照料, 直到诞下小鹿,不用担心会遇见天敌, 每天还会有新鲜的草料和泉水供应, 但相对的, 它们需要付出些奶水。
卫长铮把母鹿扛去了镇子外围的驯兽场,驯兽场的管事穆亚刚刚采集完两大桶的鹿奶,转身看到他带回了一头成年母鹿,忙上前帮忙,动作轻柔地把昏迷的野鹿放到地上。
“好漂亮的母鹿……”
穆亚像抚摸孩子般摸着野鹿柔顺的皮毛, 满眼的欣喜。
“这鹿就交给你了。”
卫长铮放下野鹿,转身便要走。
“卫大哥……”穆亚开口叫住他, 指了指她挤好的两大桶牛奶,笑笑, “你能帮我把这木桶拎到仓库那边吗?”
卫长铮颔首, 二话不说一手拎起一桶鹿奶, 如拎无物地朝仓库方向走, 穆亚则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穆亚并不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柔弱女子, 相反还会点拳脚功夫,这两桶奶,她多跑一趟家也能拎得回去。
穆亚默默看着前方男人高大的背影,她只是想找个机会,和他说说话而已。
先前,他们俩一起训练双棘蝾螈,算得上朝夕相处,可后来镇里相继建了驯兽场和猎人小屋,卫长铮只有在送来野兽时,才会和她见上一面,穆亚能清晰地感觉到二人的关系在逐渐疏远。
她人长得漂亮,如今成了驯兽场的主事,日薪也高。最近这段时日,镇上有好几个小伙子言语间都对她流露过爱慕之意,但她一个都没看上。
她从被卫长铮救下的那天起,她的心里就装不下别人了。
可是,卫长铮这人不但是块木疙瘩,还是块硬石头。
就拿上回她去探病送蜂蜜的事来说,换成寻常的姑娘家,早就被他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生冷态度给吓退了,也只有她,不撞南墙心不死。
穆亚的思绪千回百转,被卫长铮的一句话打断:“就放在这里么?”
穆亚抬头一看,已经走到仓库门口了。
眼看男人把木桶放下,像这样的独处机会下次还不知到什么时候去了,穆亚咬咬牙,鼓起勇气。
“卫大哥,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不远处的桃树上,百灵立在枝头,盛夏的阳光透过树荫,在它皎白羽毛上的映下光斑。它抬起翅膀,遮住眼睛的上方。
它看到卫长铮帮穆亚把木桶拎到仓库门口后,穆亚似乎说了什么,卫长铮怔了片刻,回了她一句话,便径直离开了。
穆亚还站在原地,垂着脑袋,肩膀一下下地微微耸动着。
卫长铮回到树林附近,百灵落在他肩头,不解地问:“她怎么哭了?”
“……”
卫长铮不知该如何跟灵兽讲述这人类间的情感,虽然觉得有点对不起穆亚,但感情上的事总不能强求,何况,他现在一心只想变强,实在没有什么心思考虑儿女情长。
百灵看了看默不作声的卫长铮,又看看远处哭得稀里哗啦的穆亚,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
庚若仪一脸古怪地站在荒井旁,身上掏了掏耳朵,确定不是自己的幻听。
在荒郊野岭中陡然冒出一口枯井,已是极其怪异的事了,井底竟还有袅袅的歌声传出。
难不成这井下有人?
可若有人不慎跌入井中,为何不呼救,反而哼唱起了小曲?
那歌声断断续续,不成语调,庚若仪竖着耳朵,也没听懂井中人唱的是什么。
“是谁在唱歌?”她朝井下喊道。
她的喊话用灵力加持,中气十足,直达井底,传来阵阵回音,而那井中之人却恍若未闻,依旧在低吟浅唱。
庚若仪冷哼了一声:“装神弄鬼。”
她走南闯北多年,见过各种各样离奇之事,而这些事件的背后往往都是狡诈阴险的妖兽和妖修在操纵,如果这井下的不是人,那很可能是某种智力较高的妖兽,通过歌声来引诱经过井边的凡人,引其好奇下井,屠害其性命,吸食其精魂。
反正她来都来了,若这井中真有那害人妖兽,正好可顺手除之。
庚若仪环胸道:“别唱了,难听死了,如果你实在寂寞,我下去陪你如何?”
井底的声音并未回应她,仍在断续地吟唱,如泣如诉,婉转不休,庚若仪不耐烦了,撸起袖子,纵身一跃,就从井口跳了下去。
井中的甬道很长,庚若仪感觉自己足足下落了十几息的时间,才平稳落在了地面上。
庚若仪随即抬眼打量周遭,这井果然是口枯井,地面潮湿泥泞,随着她落地,惊动了一群喜欢盘踞在阴影中的爬虫,四下逃窜而去。
庚若仪此时正在井口的正下方,尚有一束微弱的光线从井口落下,圈在了她脚下的方寸之地。
而随着她抬腿迈入黑暗之中,一切仿佛都变得不一样了。
那烦人的歌声戛然而至,庚若仪才发现这井底很宽敞,更像是一处井下石穴。在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她发现自己的正前方,有一团比周遭黑暗更为浓黑如墨的身影。
是妖兽吗?
庚若仪当即警惕地抽出腰间的飞剑,目光锁在那团黑影之上。
随着她剑刃的出鞘嗡鸣声,仿佛唤醒了那团黑影,那团黑影动了动,伸展出了四肢。
庚若仪才发现,那团黑影其实是一个背对着她,盘腿而坐的少年。
少年身型单薄,手中抱着一把长剑,低垂着头颅,所以从身后看像是一团黑影。他反手将长剑竖在身前,以剑尖撑地,缓缓地站了起来。
身处黑暗中,庚若仪看不清少年的五官面容,只能看到他束着长发,身穿粗布麻衣,似乎家境贫寒,身上的麻衣明显比他的身量小一号,随着他起身站直,露出修长的手腕和脚踝。
少年单手拖着剑,步步走向她,剑尖滑过湿软的泥地,留下一道明显的剑痕。
这少年身上并没有妖兽的气息……
庚若仪微微放松警惕的同时,又心生疑惑,她方才听到的歌声明明介于女子和孩童之间,怎么会是一个男子呢?
“你为何……”
庚若仪皱眉望向少年,话只说出一半,只见前一刻,还在她三丈远外的少年,下一刻就已瞬影至她的身侧,手中剑刃毫不留情地划过她的咽喉。
庚若仪瞳孔紧缩,满脸错愕,她的余光只看到少年干净的下颌线,以及他脑后根根回落的墨发,全然还未反应过来,就已是脖子一凉。
剑光收敛,咽喉处的剧痛直达脑中,庚若仪能清晰的感觉到,那把剑刮过她颈间时,皮肉绽开的声音。
生死一瞬,庚若仪没有去想这少年杀自己的原因,没有怨恨,没有遗憾,心下仍是浓浓的疑惑。
他是怎么做到的?是某种步法吗?
咣当一声,手中剑柄脱手,掉落在地上。
庚若仪双手捂住喉咙被割开的伤口,却意外地没有摸到一丝血迹。
庚若仪又是一怔,终于意识到什么。
不对,这是幻境!
她什么时候进入幻境的?
她明明在迈进黑暗中后,就保持着高度警觉,幻境总有个慢慢侵入的过程,不可能让她毫无察觉。
除非……
她忽然想到那跳下井口时那过于漫长的坠落,应该是在她下落的过程中,就被拽入了这幻境当中了。
庚若仪叹了口气。
虽然是幻象,但她堂堂元婴巅峰修为,才一个照面,就被这个半大少年一剑封喉,这也太没面子了吧!
“你小子等着,刚刚是我大意了。”
庚若仪遥指着那少年,少年还保持着持剑的姿势,岿然不动。
在她意识到是幻境的时候,脖子上的伤口就已愈合了。庚若仪弯腰拾起自己掉落的佩剑,刚抖了抖上面的灰土,一抹凌厉凶悍的剑锋再度从身后呼啸而至。
她握着剑柄的那条胳膊飞了。
“……”
庚若仪忍不住爆了个粗口。
少年微垂着脑袋,伸直胳膊,剑尖仍笔直地指向她此时已空荡荡的右臂处,整个人又像木偶般僵住不动了。
经过连续两次吃瘪,庚若仪算明白了,只要她拿起佩剑,就仿佛一个触动少年的机关,只要她不碰佩剑,少年就不会攻击她。
怎么着,在你面前就不配拿剑吗?
被斩断的右臂顷刻间又长了回来,庚若仪甚是恼火。
这少年的剑招太过霸道,而剑法并非她所长,庚若仪伸手入怀,准备掏出阵盘辅助自己作战,却发现她向来随身携带的阵盘全都不见了,包括她的锦囊袋。
庚若仪双手掐诀,准备用自身灵力,临时刻画一个阵法,又发现周遭毫无灵力的波动。
竟然连灵力都禁了!
是了,这里是幻境,规矩都是编织这幻境的主人说了算。
她浑身上下除了衣服,能用的武器就只有地上的佩剑了,意味着她只能和这少年比拼剑招。
庚若仪彻底失笑。
她一个阵修,纯用剑招和一个剑修对打,不觉得太过分了么……
就算心中不平,庚若仪此时也没有别的选择,只得拿起佩剑,以剑招相博。
清脆的短刃相接之声,在这狭小的井底震出道道回响。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
庚若仪经历了被一剑封喉,一剑断臂,一剑穿胸,一剑破肚等各种凄惨死法。
而这少年连头发都未被她伤到一根。
庚若仪每次被这少年“斩杀”所用的剑招都不太一样,随着“死”去的次数越来越多,她心中就越发惊骇。
他的每一个步伐仿佛都踩在鼓点之上,身形如鬼魅,剑招更是杀伐狠绝,鬼神难测,她好不容易接下一剑,下一剑就从另一个她无法预估的刁钻角度凌风而至。
每一招,都是杀人的剑。
幻境不可能凭空编成,大抵分为心生幻境和物生幻境两种。心生幻境,便是幻境主人有能窥测人心的能力,根据踏入幻境者的过往回忆,内心最渴望或最惧怕的东西将其编织成幻境。
庚若仪很确信,自己并不认识这个少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