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 老人在冬天总是难熬的。
柯简醒了醒鼻子, 嗓音涩道:“好。”
周五,医院门口人群涌动。奶奶脸色青灰,眼睛也似没什么神采一般, 勉强笑起来对着儿女子孙们说了两句话。
然后被扶着坐进了大伯家的车, 其余人跟着, 一起去了奶奶之前独居的住处。
爷爷去的早,两人在平城的郊外有一间老破小,还在三楼。奶奶走不动路, 完全是被大伯和二伯两人搂着上去, 大娘和二姨用手掩了掩鼻子, 在柯简他们后面跟着。
奶奶被扶着躺在了沙发上,其余的人或坐或站, 屋里黑压压的一片。柯简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生病, 还是房子实在太久没人住, 闷得她换不上气来。
屋里都静默着,大家不约而同地没说话。直到奶奶呼了一声, 挣扎着起身, 声音含混地说自己想上厕所。
但她偏偏没了力气, 颤巍巍地站不起来。
大伯向大娘喊了声,“你快扶妈去上个厕所。”
大娘虽不太乐意,但还是去了,但路过柯简时,嘀咕了句:“自己的妈,还使唤我。亲女儿都不回来,把我当牛使。”
奶奶被她不耐烦地扶到了厕所边,房间里大家彼此相望,似乎有什么东西就要脱口而出。
而厕所边却传来一声尖利的叫喊——
“哎呀!你咋尿裤子上了啊先人!裤子都没给你脱干净,你急个啥呀!简直是臭死人了!”大娘的声音又急又气,仿佛是平白无故地沾到了什么晦气东西。
家里的所有男性都默不作声,垂下头。
柯简怔怔地望着厕所的方向。
似乎,他们都默认,有一种叫做尊严的东西在老人身上不存在。柯简瞬的红了眼睛,在大娘气的跺脚时,安静地走了过去。
“我来吧。”她道。
大娘从没像那样满意地正视柯简,“对对对,你孙女来帮你。”她冲着坐在马桶上一脸愧色的老人道,“不愧是亲自带着长大的,就是孝顺。”
走之前,还欣慰而轻松地拍了拍柯简的肩。
柯简冲着奶奶温和地笑了笑:“听我妈说,我以前没满周岁,经常在你身上撒尿来着。”
“也不知道你这风湿,是不是被我当时淋得。”
奶奶浑噩无光的眼睛也笑的眯了起来,像柯简婴儿时睡得刚睁开眼冲她乐似的。
柯简从衣柜里给奶奶拿了新的衣裤,又开了热水器和灯暖,给她简单地洗了个澡。收拾好的老人模样也变得清爽了些。
但依旧是一副病容,像是失去了光泽的珍珠,只剩下干脆枯黄的齑粉。
终于,有人望着在沙发上闭眼沉沉呼吸的老人开了口:“妈这样子,肯定不能一个人住了。”
有人附和:“对,医生也说,妈现在需要人帮着看着。”
大伯的脖颈很厚,围着一圈肉。他声音低沉,手握拳放在嘴上,颇有些家中长子的威严模样:“妈年纪大了,不能自理,确实是需要人照顾的时候。”
“我和你们大嫂初步的意见是,大家要不先轮着照顾一个月,看妈能不能慢慢好起来。”他道。
刚才被打发着伺候老人解手的大娘本来就不高兴了,现在并没经过自己的意见就说要轮着照顾这半截入土的人,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柯勇!你好的很啊!你孝顺的很啊!”她道,手指指着大伯,怒气十足,“你要把她弄回家,你是她亲儿子,你就给我照顾好了!不要好面子把人弄回去了,又直接丢给我!”
大伯脸色不虞,呵斥道:“你乱说什么...”
大娘冷呵一声:“是不是你心里清楚。”
旁边的二姨在劝,而这一干人等也拉住了想夺门而去的大娘,好说歹说,大娘波动的胸脯总算平息了下来。
“那大家说,咋处理嘛。”大伯无奈地叹了口气。
一时间,大家又都没了好的主意。
直到二姨涂着蜜色指甲的手若无其事地划过自己iphone 5s的手机壳,像是跟大伙闲聊似的无意提起:“诶,你们都记得以前住妈楼下的那个张婆婆不。”
大娘接话道:“知道啊,之前人看起来多硬朗的,但好一段时间都没看见了。”
二姨道:“就是说,人生病做了手术后一下子身体垮了,她还好几个儿女的,但大家都忙着上班带娃,没办法,就只能她送去养老院了。”
“我上次逛街遇见她小女儿,还说那个养老院现在修的多好,又宽敞又干净,里面老人又多,每次看她,都跟周围的老人家聊得开开心心。”
“就是,她们年纪都差不多,都是搭话的伴儿。”
“......”
柯简站在房间的角落里,冷冷地打量着所有人的脸色。
“...咳,养老院也不是不可以。”二伯道,望着沙发上病恹恹的老人一眼。
大伯紧紧蹙眉,“我们这么多个子女,还把人送养老院,别人知道了包准要笑。”
大姨不高兴:“哪个笑?我看就你爱面子,喊你来照顾你一天都不干。一天天说的好听,人家张婆婆被送进去了哪个又笑她了?现在那么多老人住养老院,明明人家都是专业的,你以为。”
大伯似乎也被大娘的话说动了,低头思考了会儿,又问了问其余人:“你们觉得把妈送到养老院妥不妥?”
没有人吭声,像是一次约定的默认。
“好吧,”他疲惫道,“妈先还是在家住几天,大家每天轮着给她送下饭,明天我去问一下养老院还收不收老人。”
“那这几天谁来守夜呢?”
又陷入了难题。
大娘想起刚才的事情,满脸微笑地对着柯简道:“小简,你这放了寒假没事,你们婷婷姐姐都还在上班,没空。能不能辛苦你这个孙女守奶奶几天夜,就平时有时候扶着她解个手啥的,不麻烦。”
怕人不愿意,还接着补充:“我们到时候做好了饭,一起跟你和奶奶端过来,你啥都不用做的。”
柯简很想笑,非常想,只是喉咙哑得发不出音来。
有的人,奉献一生,熬皱了脸,最终却像一张破抹布般被人推脱着丢掉。
她眼角隐隐有着水光,垂眼敛去,声音冷的像一把刀子——
“好啊。”
所有人都长长地舒了口气,仿佛污浊混沌快让他们窒息的空气终于被一扫而清。
大伯蹲在奶奶跟前,很温和地说了句:“柯简这几天放假了来照顾你,我们给你们带饭,你要有啥事就跟我们打电话。”
老人不知道听没听清,胡乱地点了个头。
人群散去,大娘站在门口,不耐烦地等着大伯。
柯宏全程没说话,只是摸了摸女儿的头,说回去做饭,等会儿过来看她。
脚步声渐去,柯简站在门口摸着冰冷的把手,听到了楼梯旋角的低声交谈。
“你还是那个性格,两句话都说不得。”大伯道。
“我啥性格?!你跟我商量过了?!就说要你妈搞回家。我跟你讲,你要是敢带回来,我就直接去婷婷那儿住,你好好跟你妈住一起,当你的大孝子!”
大伯憨厚地笑了两声,“怎么会。”
柯简都不敢细想。
“我和你们大嫂的初步意见......”
“你还是那个性格......”
“怎么会。”
她掩上了门。放眼望去,这破败又陈旧仿佛长着腐虫的房屋黯不透光,还有一位呼吸气紧昏沉睡去的老人。
柯简摩挲下墙壁上用黑色蜡笔画了一道痕的墙壁,高度只抵她腰部。上面有清隽的字迹,写着:
“2006年1月测。”
那是奶奶给她量的身高。
她是第一个告诉自己,“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人。在柯简那个无知混沌又贪玩放纵的年纪。
她也是第一个会带着自己走一小时路,只为自己饭后提了句,想把吃剩的骨头带去喂以前租房地小黄狗的人。
她还是第一个在冬夜自己手脚冰凉时,将她的双脚放在自己肚子上取暖,并在睡熟时拽下她往上窜的睡裤的人。
她更是这个孱弱躯体里,永远温暖、永远美好的灵魂。
柯简深深地呼了口气,给奶奶掩了掩被角后,将窗帘拉开。
冬日阳光一点点透入。
她拿起扫帚抹布,扫去一室的污秽。
肮脏的脚印,未熄的烟灰,和吵人的喧闹。
作者有话说:
下章才有宁大少爷啦。
第37章 坏骨
柯简里里外外打扫完整个房子, 已经快十二点了,柯宏给她送来了饭。
清淡的番茄炒蛋、水煮白菜还有带着一点荤腥的肉末茄子。柯简先给睡回床的奶奶端了进去,但老人摇头说不吃, 只一个劲儿的想喝水。
她只好拿过饭盒, 草草地扒拉了几口。
老柯站在阳台上,拉开了纱窗, 一个人安静地抽烟。
柯简食不知味地吃完了饭,到厨房里洗净沥干后, 站在了老柯身旁。
老柯转头看了眼她, 用手将烟掐掉了。他道:“你病还没好,晚上先回去,我来守夜。”
柯简摇了摇头, 同他一样眼睛望向窗外的树木。冬裘夏葛, 树木也从郁郁葱色变成了凋零荒芜的模样。
“真的要把奶奶送去养老院吗?”柯简问。
老柯神色颇为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粗粝的手伸向外套衣兜的烟,只是刚摸到了纸质硬壳,就又倏地抽回了手。
“哎。”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双手伸直把住窗沿。
“那能怎么办呢?”他问。
柯简垂下了头, 对啊, 那能怎么办呢。
奶奶的几个儿女根本不想轮着亲自照顾,宁愿花点钱把人送去养老院。等别人提起, 好歹也有自己出了钱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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