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用她替代谁?给谁当替身?”
圆凳还在落下,只是他也渐渐力竭,“没有人配得上他,阮虞。朕配不上他,朕更不会准你这样利用他、亵渎他。”
他停下动作,眼中被血色晕染,红的像是从地下爬出来的恶鬼。
“阮虞——”
“陛下。”
侥幸还没被打死的阮虞强撑着跪好,也不知断了几块骨头,浑身无一处不在剧痛。可这事儿还没完。阮虞抽着冷气无奈的苦笑:“陛下,微臣知错,无论陛下如何责罚,微臣都无半句怨言。”
一开始就是他起了歪心思,因此受罚天经地义。
“只是,陛下。宫女无辜。”
阮虞咬牙。他本不该说,可他必须说。
“陛下,余招娣无辜。她并不知微臣的想法,还请陛下网开一面,恕她死罪。”
她不知?
元修不屑,愤怒,想要再对阮虞饱以老拳,可理智告诉他,阮虞没有说谎。
阮虞不傻,哪怕救下余招娣时打过那个主意,然小半个月的时间足够他想通其中危机,绝不会以如此奸佞谄媚之行将自己甚至秦钊一门置于险境。
如他所说,余招娣无辜,她是阮虞废弃的一枚棋子,她可能从头到尾都不知道阮虞原本打算送她一场什么“富贵”。
何况是这么相似的一张脸啊。哪怕白皙了许多,哪怕眉眼唇形细看起来全然不同,哪怕不熟悉的人第一眼看上去完全不会将她与那个人联系在一起。
可那是他在心中描绘了无数遍的眉眼五官笑靥嗔怒,是他就算埋进坟墓也不会忘却的样子。而要看着这张脸再死一次?
——哪怕知道这是算计,他也做不到。
“余招娣——”
因力竭而扶着桌子勉强站着的皇帝陛下缓缓转头,依旧懵懂站着的模糊轮廓进入视线。他眼前昏黑,两边太阳穴突突突的痛的厉害,连这样轻微的动作都让他生出难以压抑的呕吐感。
余招娣——
从元修动手时就吓傻了的赢天青后知后觉的想,这会儿的她——宫女余招娣,是该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吧,是该听不懂两个谜语人在说什么的样子吧?
可元修突如其来的一句“不配”,已经让她的思维彻底停滞。
她忍不住在心中一遍遍追问,在砸的酸甜苦辣咸分不出滋味的思绪中无声的问,他怎么会这么想?他们明明是好兄弟啊,哪怕各自默契的心知肚明彼此有着自己的小秘密,但不配——?这话他如何说得出口?
明明是他说他不配,委屈的却偏偏成了她。
一支名为“理智”的神念扔在苦苦挣扎,告诫她此刻得赶紧想办法保命要紧。是不是该跪下痛哭流涕和阮虞划清界限?皇帝——元修,不会真的要杀了阮虞吧?
“余招娣,是么?”
轻声吐息,带着奇异的情绪和声调:“你主子——阮虞阮公子的话,你听明白了么?”
“你这么聪明,应该是听得明白的吧?”
赢天青只觉得自元修进门来,她就像是落进了冰窟里,无时无刻不被寒意刺的发抖。她努力想着句子应声答话,脑子却在这一刻彻底停摆,唯有一片沉寂的空白。
“你怎么选?”元修笑的薄唇都在轻颤,“若是听不懂也没关系,朕不为难你。”
“要么,你跟着朕,去乾元宫当差,朕就当今天什么都没发生。”
“要么,你在这冷宫里陪阮虞一辈子,永世不得出宫。”
“你,选哪个?”
选哪个?这需要选吗?
赢天青的脑子里依旧是乱的,但这个问题实在是太简单了。她要陪着阮虞这个大冤种干啥?等着继续被他坑吗?
虽然乾元宫也不是什么好去处。瞟一眼全然陌生的仿佛蛇精病发作一样的曾经的小伙伴——蛇精病者,当年镇北军辖下曾经爆发过的一场怪病,患病者时不时的性格大变神志癫狂情绪激动,最后是军中的老军医发现这些人都被一种毒蛇咬过所致,因此称之为蛇精病。
赢天青压下心中不安给自己打气,不就是夹紧尾巴低调做人吗,八年后出宫,她赢天青,不是,她余招娣又是一条好汉!
“我,奴婢,愿意去乾元宫!”
随着一声爽快的应答,所有人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连元修的愤怒都平息了些——饶是他自己绝不肯承认,也有几分“她选了我没选阮虞,我到底是赢了”的诡异错觉。
“好,你跟朕——回宫。”
元修朝余招娣的方向伸出胳膊,赢天青愣了一秒才赶紧狗腿的上前搀住。皇帝陛下侧头给了阮虞一个眼神:“阿阮,看在往日情分,朕今日放你一马,你往后好自为之。”
春寒料峭,一阵冷风在半空中打了个旋,猛地拍在阮虞脸上。死里逃生的阮虞看着屋外渐行渐远的身影,失魂落魄的栽倒在地——他好像,真的不止是白费功夫,还给自己未来的仕途狠狠挖了个深坑,就差再亲手填土,把自己彻底埋了。
作者有话说:
元修:我不配(我对好兄弟有了想法,罪过罪过)
赢天青:你丫不想跟我当兄弟?(委屈的捏起了拳头)
第7章 你掉马了吗?
赢天青懵着脑袋跟着元修往外走,脑子里却始终循环着皇帝陛下一言不合操起板凳揍人的场面。
虽然,咳咳,怨种大表哥阮虞略惨,但不得不说,元修这小子敲闷棍的手法不愧是她真传,哪怕当了这快一年的皇帝,手法也完全没有生疏。
是的,别看当初他们一个宁国公世子、镇北军的独苗小将军;一个矜贵乐王爷,文帝的独苗亲孙子,听上去便是前呼后拥狗腿子环绕,只要他们一句话就有许多打手为虎作伥的架势。
可他们当年最爱的,还不是狗腿子们负责放风,他俩一个套麻袋一个抡棍子,强强联手打遍临京无敌手。多少二世主浪荡子衙内少爷哭着喊着抱他们大腿喊爹,赌咒发誓绝不敢再寻衅滋事调戏良家巧取豪夺仗势欺人。而他俩当仁不让,京城第一纨绔和第二纨绔的招牌无人不服。
话说回来,元修虽是个细胳膊细腿的小白脸,容颜生的比女孩儿还漂亮,但抿着嘴面无表情狠揍坏人的模样,可真比多少姑娘都亮眼啊!
赢天青想着想着又不禁想起他们五岁时第一次在京中相见,彼时元修还是怎样一个精致可爱的玉娃娃。及十年后乐王爷荒诞凶悍不学无术的“美名”在京中远扬,还多亏了她这无辜的小将军呢。
“你在笑?”
冷淡的声音将赢天青从美好的回忆中拉了回来。皇帝陛下早已甩开了她的手,而用一种奇异的眼神正打量着她。
“跟着朕走?你很开心?”元修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问道:“你就一点儿不担心阮虞?”
阮虞阮公子,余招娣名义上的救命恩人,半个月来待她不薄,而刚刚被眼前这位蛮不讲理的皇帝陛下狠揍了一顿,看起来就一副重伤不治即将归西的模样倒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
而作为被施恩的小宫女,居然就开开心心毫不留恋甩头就走,除了她着实忘恩负义急着攀高枝,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理由可以解释了。
虽然以赢天青眼力之好,完全能看出元修揍人延续了当年他们打架积累的经验,足够阮虞痛到怀疑人生却并不会伤筋动骨,可这是一?????个宫女该懂的吗?
唉。赢天青为自己默哀。这人当了皇帝就是不一样,以前的元修虽然阴险了点儿,腹黑了点儿,鬼主意多了点儿,下黑手狠了点儿,但和她在一块儿也能称一句听话又单纯。如今位置高了身份贵重了,就开始找茬儿想砍她脑袋了么?
可她要解释吗?赢天青在心里沉重的摇头。对于一个想找茬儿,特别是有实力找茬儿的人,你的解释就是狡辩,狡辩就意味着反抗,而反抗——自然是要迎来更狠的责罚。
不要问她为什么这么清醒,问就是前十年她都是和元修一块儿这么对付那群衙内二世主的。所谓风水轮流转,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现在报应到自己头上,她除了选择原谅,还能怎么样呢。
——当然,主要是皇帝身边高手如云,她赤手空拳也打不过人家……
元修此时的心情有点儿复杂。自揍了阮虞一顿撒了邪火,他的理智慢慢回归。一个声音在告诉他,人的容貌不是自己能决定的,这宫女长得和那人相似并不是她的错,甚至——如果他愿意,还可以认为是老天爷终于给了他一点儿弥补,一点儿慰藉。
可另一个声音却在嘲讽:不过看到一个粗糙的赝品便让你心潮起伏,你又将他置于何地?若是一个替代品都能让你从内心的自我折磨中解脱,又何谈对他的刻骨铭心?
回忆和杀意如两股旋风在思绪中交锋,元修看着呆头呆脑不敢说话的小宫女,一时竟不知道自己是希望她与那人一样大着胆子反驳,还是与那人除了一副几分相似的皮囊,其余皆背道而驰,让他能讥诮的将不切实际的妄想寄托就此斩断。
其实不是的。还有一道更微弱的声音在努力探头。分不出是苍白的自辩还是真正的直觉,它说,不是的。
若只是容貌相似,你何至于此?分明,你看她时,总能看到他的影子啊。
不是来自于容貌,不是当初看到阮虞时回忆翻涌的痛彻心扉,而是仿佛——他真的还活着,活蹦乱跳嘴角含笑,看着你如往日一般撕开公子哥儿的伪装,酣畅淋漓的拎起板凳揍人的模样。
否则,你又何必拿一个冠冕堂皇的“跟朕走”换来对阮虞的轻轻放过?若不是那一刻的真切,无论阮虞还是余招娣,早已是你剑下亡魂,用以祭典心中那个决不能被触碰的伤口了。
“……罢了。”元修苦笑。一手摁住跳的慌乱的胸口。他如今的身体经不起折腾,这曾经熟稔的一趟动作却让他几乎自精神到身体都元气大伤。虽他并不畏死——甚至向往着,自虐般将自己往那个深渊推去。但张太医的絮叨和一碗接一碗的苦药汁子并不在他心平气和的接受范围之内。
不再理会这个让他有一丝困惑和犹豫的小人物,皇帝陛下登上龙撵渐渐远去。赢天青呆呆看了一会儿,才慢慢抬步,跟在最末亦步亦趋。
还是——不一样的。先前的熟悉甚至喜悦在他破败的身体和苍白的容颜中一片片破碎消散。赢天青不在乎他当了皇帝之后变了心性,毕竟当年,他也从未掩饰过他一直被许多人秘密教导和培养,从不是旁人眼中荒唐却无害的模样。
可至少,至少在两年前,在她随父出征前往北疆与他道别之时,他的小伙伴还是个能吃能睡身体健康的人啊。他到底是怎么做到,不过前后一年多的时间,把自己弄得这样半死不活,打个架都要去掉半条命的?
指尖掐入掌心。她大约是知道的。只看他那身单衣——谁敢大冷天的不让皇帝穿的暖和?除了皇帝自己——
他是故意的。他故意让自己病弱,让自己难受,让自己寿元折损,却以此平息心中的怒火和恨意,自我折磨而甘之如饴。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不是逼他不得不伪装示弱的明帝一脉,不是对他忌惮提防的先帝,甚至不是被他当做死敌几乎挫骨扬灰的害死赢氏一族的凶手。
归根结底,也人尽皆知的,是她——是她的死,让失去挚友的他熄灭了眼中的光,成为如今这样。
赢天青愧疚着。可越是这样,她越不敢轻举妄动。
便如她隐约知晓元修看似荒诞不羁,其实身后藏着深不可测的势力一样,她——宁国公世子赢小将军,也始终守着自己的秘密。“赢天青”的死是必须的。赢世子的秘密唯有战死沙场尸骨无存才可以埋葬。她不能让赢家留下欺君之罪的把柄,而以余招娣的身份金蝉脱壳重新成为“赢氏养女”,是他们一家早在十几年前就安排好的唯一活路。
很难说他和元修能在年幼时见过第一面就如此投缘,不就是因为两人都在对方身上看到了些许相似之处,从此才有了往后十年一同在京中疯狂表演立人设的默契。可哪怕是那十年里面对掏心掏肺真心以待的好友她且不敢将秘密捅破,而今他已然成为皇帝,有了更多的顾虑和考量,她除了在心中一遍遍默念“对不起”,竟是什么都做不了。
“你,喂,那个宫女,止步。”
眼前有一瞬间的模糊,玄色的身影便消失不见。赢天青下意识的要追上,却被人毫不客气的拦下了。
“你这宫女好大的胆子,陛下的内殿也是你能去的?”
陈公公哼了一声,到底是看出陛下对她有几分不同,耐着性子教导道:
“下人就要有下人的规矩。杂家已经让人去唤阿碧姑姑来,往后便听从阿碧姑姑的安排。这乾元宫可不比冷宫,一个行差踏错,那可是会要命的!”
“……是。”
赢天青垂手站住,心中却有些茫然。
一双碧色绣鞋停在她跟前三步,一道沙哑,却莫名熟悉的女声冷淡的问道:“你就是陛下从冷宫带来的那个宫女?余招娣?”
“!!!!!”
赢天青猛地抬头,入目是一双沉沉黑眸,白色面纱遮下隐约可见狰狞的伤痕。
泪水,蓦的就掉了下来。
“——”
阿碧姑姑张开口,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深呼吸了好几次,才颤抖着声音勉强镇定道:“你——跟我来。”
乾元宫雕梁绣柱金碧辉煌,赢天青却全然无心观赏,只跟着阿碧在曲折迂回的抄手游廊中匆匆走过,直到进了二房关上房门,两人才默默对视,无语凝噎。
良久,阿碧似哭似笑的开口问道:“少爷,你这是——掉马了吗?”
掉马者,镇北军斥候专用术语,指斥候间谍身份揭穿如骑兵落马,不是任务失败便是性命垂危。
赢天青亦是笑的眼泪直流,上去紧紧抱住她,哽咽着调侃道:“你家少爷我可是三年蝉联镇北军斥候第一,怎么可能掉马?你这个万年老二就别想着赢过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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