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半开的窗扇,能看见他盘膝而坐,微低着头,手掌相握,于膝上结太极印,低诵经文。
兰宜心里觉得他离得道可能还有很久。
因为他房里摆了个巨大的冰鉴,但他还是一副忍不了炎热的模样,道袍襟口都是散开的,哪有正经道士修道不能宁心静气,反而修出这么大火气。
这些闲话暂且不提,兰宜自己有事要做,她打算晚膳做道凉拌鸡丝,上午那会她看过了,厨房灶上有两只炖着的三黄鸡,本为晚间备用,她正好捡个现成,再弄一些配菜料汁就可以了。
为了弥补偷工之嫌,她就便跟善时学了道甜汤,一道拿了回来。
傍晚时分,沂王终于从西次间出来,见兰宜自作主张,倒也没说什么,如常用膳。
用完时,外院正好传进话来,说路引的事已经办妥。
兰宜又道了一次谢,她不知道沂王几时安排的人,也没问过,这点事,沂王不会没有信用。
兰宜心情不错,杨老爷真是恶毒又蠢笨,周姨奶奶为挪账的事心虚,又考虑腹中胎儿前程,才不嫌弃他成了偏瘫,用心服侍,他将周姨奶奶逼走,普通下人一月不到百钱,哪可能像周姨奶奶那样?指望杨文煦更不可能,他心里口里都是孝子,可是落实到行动上嘛,连杨太太的丧期都可以被隐瞒,何况杨老爷这个只会拖后腿的亲爹了。
兰宜想到此处,就懒得再想了,她对杨家如何已经不感兴趣,只希望周姨奶奶得了路引,明天能顺利出逃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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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热烈的日头一直挂在天空,连着挂了半个多月,到了今天,似乎终于累了,藏到了灰蒙蒙的云朵后。
但天气仍然称不上凉爽,热气如常裹在人身上,额外带了点黏答答的湿气,似乎是一场大暴雨的前奏,却又无风,路边店家的招幌都一动不动,一早就透着酷暑里的有气无力。
——别慌。
驶过街道的一辆马车里,周姨奶奶以眼神安慰挤在她旁边的秋月。
两个人都被捆了手脚,也堵了嘴。
杨文煦安排了人押送她们去乡下。
杨家在乡下还有些族人,如今都依附杨文煦这一支为生,事事听他的吩咐,真到了那里,她们插翅难飞。
所以必须在出城的路上逃走。
杨升说好了会在城外接应。押送她们的是两个男仆,从前都是杨升的手下,到时候能谈就谈,谈不了动起手来,想来也不至于到搏命的地步。
今日天气阴沉,进出城的人都不多,他们到城门口后,排了盏茶功夫,就顺利地出了城。
马车摇摇晃晃地行驶了一段时间,不知到了何处,忽然一勒,停了下来。
“杨哥,你怎么在这儿?”
周姨奶奶和秋月紧紧贴到了一起,来了。
杨升的声音随脚步越来越近:“没什么,姨奶奶从前待我不错,现在遭了难,我来送一程。”
“呵呵,杨哥,你倒是个重情的人——哎呦!”
马车一阵猛烈晃动,被从前面车辕上推下去的男仆之一摔在地上,痛得大叫:“杨哥,你做什么?!”
杨升背着包袱,从怀里拿出一把匕首:“老冯,得罪了,咱们一道处了几年,我不想对你下杀手,你自个儿走罢。”
男仆目瞪口呆:“杨、杨哥,你疯了吗?”
他嘴上说话,却看着杨升手里的匕首不敢动弹,杨升也就不再理他,向另一个男仆道:“下来吧。”
那男仆还是个刚十七八岁的小子,更没见识过什么,慌慌张张地丢下马鞭,从车上跳了下来,还把自己崴了一下。
杨升紧盯着他们,攥着匕首,到了小子身边,忽然用力踹了他一脚。
小子火气被踹上来:“杨升,你——”
“不带点样子,你们回去也不好交待。”杨升打断他。
两个男仆便一齐怔住了,然后眼睁睁看着杨升上了马车,拽起缰绳,挥鞭便走。
两个人下意识追了几步,追不上,又犹豫了,面面相觑地停下了脚步。
他们都是杨老爷置办的家奴,平日规矩就松散,紧要关头又哪豁得出去为主家拼命。
再说,杨升也不算外人哪。
那这算怎么回事呢?
继大奶奶被沂王府掠去之后,姨奶奶又被家仆带着私奔跑了?
“……杨哥心挺大的,姨奶奶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呢。”最终,男仆老冯咧着嘴感叹了一句。
杨升驾着马车沿路狂奔。
他常在城里乡下两地来往收租,也去过京城报信,会赶大车,对附近的道路都算熟悉,一心想要在杨家得信之前,逃得远些,为此连周姨奶奶和秋月的绳索也来不及解开,只把匕首扔进车厢,秋月拾到了,慢慢磨蹭着把两人手上的绳索都割断了。
“杨升,天快下雨了。”周姨奶奶脱困之后,掀开车帘向外张望,有些忧虑。
城外旷野之上,大片乌云层涌,风渐渐也起了,暴雨将临的压迫感更强。
“落刀子也得走!”杨升在风中喊道,“至少要赶到运河边上去。姨奶奶,你担待些,坐稳了。”
到了运河,找到船家,北上入河间府,他们才能算脱离了青州范围,暂时安全了。
“别担心我,”周姨奶奶摸着已经显怀的肚子贴到车厢壁上,咬牙道,“你能走多快就走多快。”
“知道!”
杨升答应了一声,一记马鞭子甩到马臀上。
两炷香后,豆大的雨点落了下来。
酝酿了良久的雨势来得又猛又急,天地间冲刷得一片白茫茫,杨升坐在车外被雨打得睁不开眼,马蹄也在泥地里打滑,几次差点把车厢带翻。
但杨升仍不敢停,逃命途中,多逃出去一里,就多出一线生机。
现在他们要是被抓回去,可就真没活路了。
东倒西歪的剧烈颠簸中,终于雨势渐小,视线里出现了一条茫茫大河,堤岸边的码头停泊了许多大大小小的船只。
因为这场雨,不少船只的出行被耽搁了,又有新的船只停进来躲避风雨,将整个码头挤得水泄不通,此时眼看着雨点从黄豆变成了细线,船老大们纷纷出来,嚷嚷着要抢道出行。
杨升早已淋成了一只落汤鸡,但他不觉得疲累,振奋地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将车停下,跳下车后去掀车帘:“姨奶奶,到了,快下来,我们去找船。”
周姨奶奶脸色煞白,捂着肚子,抖着嗓子纠正他:“别再叫我姨奶奶,从这一刻起,我就是你妹妹……”
沂王府提供的路引上,她和杨升的新身份就是一对兄妹。
杨升反应过来,忙道:“是,是,小妹,你怎么样?肚子疼吗?”
周姨奶奶动了胎气。
她是孕妇,经不起路上那么折腾,只是强忍着撑到此时,一声也没有吭。
杨升和秋月两个人手忙脚乱地把她从车上扶下来,周姨奶奶站也站不稳了,只能靠在秋月身上。
杨升慌了,到处张望:“这里有大夫吗?”
码头边有一些卖茶水杂物的铺子,却没有药铺,此时还下着小雨,人们都缩在铺子里,零星的行人挡着头脸往船只处跑。
杨升一行三人茫然地冒雨站着,在码头上十分显眼。
一艘比别的船格外高大结实些的楠木船上,一个年轻人百无聊赖地往外张望,忽地眼睛一亮:“咦,叔叔,那里有个美人,她好像不舒服,还淋着雨,我们把她叫上来躲雨吧?”
“船马上要开了,少惹事!”略尖的声音一边斥责他,一边随意跟着向外看了一眼。
他眼力不同,一下注意到了周姨奶奶凸起的小腹,因为淋了雨,单薄衣裳贴在身上,那凸起更为明显。
“……叫上来,咱家看看。”他改了主意。
“好嘞!”年轻人一跃而起。
这对叔侄正是张太监和张怀。
他们来回传旨跟的都是漕运官船,安全又稳当,但行程就不能全由自己说了算了,官船回程要装载一些青州的蜜桃、银瓜、果干等贡品,其中一部分是沂王敬上的,因此昨日耽搁了一下,今日一早又逢阴云压下,漕船官怕贡品有损,坚持等暴雨过后再开船,就延误到了现在。
“——不敢隐瞒官爷,奴是青州城里的一富家老爷置的外室,为正房知晓,打上门来,污蔑奴怀的孩子是野种,老爷惧内,不能回护,奴家没法子,只好带了丫头,跟兄长逃出城来。”
周姨奶奶到了张太监跟前,半真半假,且泣且说。
张太监已经验看过他们的路引,盯着她的肚子:“嗯——真是可怜,你这身孕几个月了?”
“五个月了。”周姨奶奶忍着疼答。
到了官船上以后,她得了热水,软垫,能安稳地坐下,比之前已经好些了。
张太监上下打量了她一遍,周姨奶奶从前在楼子里是头牌,自然有容色,不过张太监看重的不是那些,目光很快又回到她的肚子上。
张家的香火只得张怀一个,还是太单薄了,这侄儿又不争气,到他身边时年纪大了,怎么教都教不出来——
青州离着京城上千里地,不过一个正房容不下的外室,想来走失就走失了,不会认真找寻——
区区富家老爷,算个屁——
在此地、此时遇上,就是天赐的缘分,从一落地养起,比亲生的不差什么。
张太监和蔼可亲地道:“我家中正缺一主持中馈之人,你这妇人,想来无处可去,就跟了咱家如何?”
张太监敢开门见山,是因看出周姨奶奶有几分水性,能做外室的妇人,哪有什么贞洁可言,她怀着孩子,更走投无路。
周姨奶奶与杨升对视一眼,蹙眉,在秋月的搀扶下艰难下拜:“老爷愿意收留,奴家敢不从命。”
她听出来张太监的内监身份了,那又如何,她在楼里时,见过的不堪事多了,什么都及不上活命要紧。
张太监看中她肚里这个,更好,五个月了,不好打她也舍不得打,上哪里再去找这样现成的冤大头去。
张太监哈哈大笑:“快起来,别委屈了咱家的孩儿。来人哪,快扶夫人去换一身干净的衣裳,再多熬些姜汤来驱寒!”
一转身瞧见旁边的张怀,老怀大慰地拍了拍他的肩:“从今往后,你就多个小兄弟了,以后该有些长进,替他做个榜样才是,可不要再胡闹了。”
张怀立在一旁,目瞪口呆:“啊……”
雨停了,官船先于其它船只,率先缓缓驶离码头。
旁边的一只小船上,孟三跳出来,对着那条船发了会呆,他奉沂王命令,来守着张太监的船,要确保他离岸出行才放心,没想到,现在走是走了,却不是独个儿走的。
他挠了挠头,到路边一家铺子旁牵了马,往回飞奔。
作者有话说:
因为男主被绿,引发了全文的第一次快活笑声,将大家从v前的情绪里拯救出来,也是没有想到。
#沂王谢谢大家#
#沂王府地牢欢迎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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