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老爷推开他的房间的门,大太太问:“有客房吗?我住客房。”
“你是我太太。”宋老爷跟大太太说。
“我习惯一个人了。”大太太不知道宋老爷是犯了什么毛病,到了这把年纪,在杭州落脚那一晚,居然想和她住一间房。
“明玉,少年夫妻老来伴,你是我老伴儿。”宋老爷说出了这几天自己的想法。
之前这么多年,他没好好待她是自己亏欠了她,以后将功折罪,好好待她,让她能放宽心胸,能开开心心的,让她看到舒彦娶他心仪的女子,生个大胖小子,她可以含饴弄孙,兴许她的病就好了。
“那也不必住一间房。我睡不着,就更难受了。”老来伴,那也最多就是一起吃个饭,商量商量孩子的事,到时候一起看看孙子,再说了,自己只有舒彦生的才是孙辈,他是还有一大堆,他们怎么伴?只怕还是凉拌!
宋老爷推开了隔壁的一间房,大太太看里面半旧的家具,显然是有人住过,想来是老三或者老四吧!
宋太太不想住这两个的房间,说:“我住客房。”
听见母亲这般坚持,宋舒彦走过去:“母亲,随我来。”
客房要走过通道,在副楼,楼上是客房,楼下是佣人房,跟主人生活起居分开。
宋老爷看着消失在转角处的老妻,不明白她为什么就这么拧呢?她放不下点什么呢?
宋舒彦陪母亲去客房:“母亲,我打电话给傅嘉树了,傅嘉树说傅伯母知道您来了,她过来接了你,一起去见雅韵?”
“这样也好,我跟你伯母已经好些年没见了。”
宋舒彦转头见跟过来的宋老爷说:“父亲,刚才傅嘉树说,东洋厂要倾销布料……”
宋老爷刚刚还在慨叹老妻拧巴,这时候听儿子说起这事儿,知道事态严重:“既然你母亲去看雅韵,我跟你先回厂里,我先按照你手稿上的走一遍,再给你镇个场子,把该处理的处理了,让你能腾出手去对付东洋布倾销。”
“好。”
正在说话间,佣人上来说:“少爷,傅家少爷电话。”
宋舒彦飞快去接电话,傅嘉树说:“我妈已经过来了。她说她陪着婶婶一起去看雅韵,晚上你们一家子上我家吃饭。电话里一句两句说不清楚,过来好好商量东洋布倾销的事儿。”
“好。”
“另外,我跟秦瑜说了,秦瑜也回来跟我们一起吃晚饭。”
“好的。”
宋舒彦接了电话,去跟他母亲说:“母亲,傅伯母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她来接您一起去看雅韵。”
大太太来得匆忙,听闻傅太太在照顾雅韵:“我都没给嫂子备个礼物。”
“没事,你先去了就是,傅太太疏朗,不会介意的。”宋老爷这话出口,想起傅太太比自己妻子还大四五岁,这把年纪了疏朗之中还带着娇憨,反观自己的太太,几乎没有笑容。
大太太想着在火车上睡了一宿,身上衣服都皱皱巴巴:“我去换身衣服。”
大太太上楼换衣服,父子俩下楼在客厅待着,虽然着急去工厂,还是颇有默契地想送大太太上车再走。
两人聊着该如何应对东洋布厂倾销的对策,这么短的时间,一时半会儿,也没个好主意。
听见车子声响,傅太太从门口进来,傅太太今天盘了个时髦的发型,身上是酒红色的绣花旗袍,脖子里一串拇指大,个个滚圆的珍珠项链,手里拎着一只小皮包,除了微微有些发福,谁能猜得出她是四十六七的人了?
“伯母,我母亲马上下来。”
宋舒彦刚说完,大太太从楼梯口出来,上身长袄下身马面裙,一身深蓝色,沉稳得少了些生气……
第44章
宋太太跟着傅太太一起上了车, 她很是感激:“嫂子,听见舒彦这个混账跟雅韵离婚,我着急得不行, 连忙出来, 听舒彦说幸亏你替我照看着雅韵。”
傅太太拍着宋太太的手,手感瘦骨嶙峋,内心微微替她叹息:“你也不要太过于负疚。你在乡间可能不晓得,如今这个大上海,离婚成了风尚。上头那位不是咱们宁波人?”
“是啊!”
“为了迎娶那位美国留学回来的小姐,答应了加入基督教, 同时必须一夫一妻,那么前面的一妻两妾怎么处理?那不是离婚了吗?原配太太进了佛堂, 已经是最为妥善的安置了。”
宋太太是知道外头又变天了,可是在乡间变来变去不都这样吗?大清, 北洋, 武汉,南京,不照样要收税,拉壮丁吗?她哪里知道这些?
傅太太哼哼一声:“如今上行下效, 政府要员,军中将领多以跟老家发妻离婚,求娶进步女学生为荣, 还说是为了江山爱美人, 向陈规陋习宣战。这是把老古话:糟糠之妻不下堂。给丢马桶里了。把见异思迁,喜新厌旧, 从马桶里捞出来, 捂在胸口当宝贝了?所以不管你做得好不好, 也没谁会管你是不是一旦离婚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他们只想一件事,那个女学生能给他们带来什么?”
一直在老家,没有机会接触外面的宋太太听得简直是匪夷所思,她以为自家儿子已经够混账了,这么混账的事,还能成风气?
“怎么能这样?”
“怎么不能?自诩为进步青年的男子,可不会考虑家里有没有老婆。”傅太太很是无奈地说,“不瞒你说,我和德卿真的很担心,嘉树还好,我们家嘉宁,小姑娘长得漂亮,家世又好,一直在西洋学堂读书,脑子里被灌了一堆新思想,真怕她被哪个家里有老婆小妾的进步青年缠上,到时候热昏了头,一定要跟着人家走。”
“这些小伙子,小姑娘就不怕羞吗?”
傅太太像是想起什么来,打开随身小包,掏出一张八百大洋的存单,塞在宋太太的手里:“这钱,你收好。”
“这是?”宋太太疑惑。
傅太太贴着她的耳朵说:“这事,刚好咱们是两个孩子的妈,我才跟你说。舒彦和嘉树来往密切,时常来我家。我家那个小丫头情窦初开,偷偷喜欢上你家舒彦。被我私底下说了好几次,小丫头拿所谓的新派思想来反驳我。而你们家舒彦呢?也不知道避嫌,小丫头前些日子过生日,舒彦送了他一个八百大洋的钻石颈圈。十六岁的丫头,还是接受新派教育的,最是难管。轻不得重不得,我当时发愁啊!幸亏你们舒彦有了喜欢的人,小丫头哭了一顿,也就过去了。”
宋太太作为一个掌家太太,自然知道这八百大洋都能在宁波城买一个院子了。
傅家和他们家是世交,人家小姑娘还小,不晓得轻重,自家儿子都这么大的人了,不知道自己是已经成了亲的?送八百大洋的礼物给世交的,对他有想法的小姑娘?这不是故意勾引人家?就是没有秦小姐,也会有其他小姐。
傅太太跟宋太太说:“这个礼物嘉宁很喜欢,她就收了,我把这个钱给你。这么贵重的东西,哪怕我们是世交也不好收的。我也一直想找机会跟你说明这个事,把钱给你。”
手里拿着傅太太给的钱,宋太太真的要臊死了:“真是对不住,这……”
想想有个能问都不问就把儿媳妇的丫头拖上床的老子,这对父子俩?宋太太低头:“还好嘉宁没有陷进去。我家这个东西读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
“我们家那个不也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幸亏,现在她喜欢秦姐姐喜欢得不得了,整日秦姐姐长秦姐姐短,秦家这个姑娘,思想端正,作风正派,有她这个姐姐带着,我就放心了。”
“她跟雅韵玩在一起?”宋太太问。
“可不是?两人像是亲姐妹一样。小……雅韵很是疼她。”
听到这里,宋太太是真宽心了,毕竟要是小丫头不好,雅韵也不会去疼一个她了。
“得亏还有你们一家子照顾雅韵。”
“想当年我们三家当年就是一起的呀!只是锦明走得早,红莲孤儿寡母在湖州乡间过日子,你又一直住在宁波,来往就少了。你是她伯母,我也是。”
这?哪能一样,自己是雅韵的婆母,她是伯母。一想混账儿子都把雅韵给离了,人家还是在雅韵艰难的时候护着她呢!
宋太太点头:“是啊!”
“这次红莲过世,秦家连报丧都没来报,实在是丧良心。”傅太太十分气愤。
宋太太想起亲家母过世,秦家那个老大和老三以雅韵是出嫁女了,不能插手家里的事儿为由,阻止亲家母大办丧事,自己帮着雅韵跟他们理论,怎奈连儿子都不来奔丧,她这个亲家太太说话也硬不起来,只能看着他们草草办了丧事。
再恨秦家那一家子,总归都是自己儿子不争气:“这孩子命苦,遇到我们家舒彦这么个东西,不懂好好珍惜。”
“也不要这么说。强扭的瓜不甜,既然两人过不到一起,分开倒也不算是个坏事,孩子如今很好。你等下见了就知道了。”
“有你这句话我就宽心了。”
车子开到傅家,宋太太问:“不是去看雅韵吗?”
“是啊!雅韵就住隔壁,不过她现在不在家,要等中午才能回来,她让我先带你看看她住的地方,让你好安心。”傅太太带着宋太太下车。
“她去哪里了?”宋太太略有些着急。
傅太太浅笑:“这事儿还是等她亲口跟你说。你知道了必是要为她高兴的。”
“高兴?”宋太太不解了,哪个姑娘家家被离婚了,还高兴得起来?
傅太太挽着宋太太从小门那里走,小门那里的木牌早就被傅嘉树给拔了,小黄从栅栏铁门下面钻过来,看见傅太太刚刚要摇尾巴,又见宋太太这个陌生人,奶声奶气地吠叫起来。
“这是德芳的小楼,自从他们夫妻俩去了法国,我们就接手了下来,原本还想租出去,德卿觉得也没必要为了一个月百八十个大洋,打扰了清净,一空就是四五年了。你说巧不巧,雅韵上来,一直住在云海不妥,她想要买房,跟嘉树说了,嘉树第一时间想到了这套房子。我跟德卿说,兴许这也是锦明和红莲的心愿呢!孩子放我们身边,他们也放心。”
别说锦明夫妻了,就是自己都很感激,宋太太说::“你们这么照顾她,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了!”
“还是那句话,不都是我们的小辈,谁护着不是护?”
“是啊!”宽了心的宋太太看得进去小院的景致了。
五月初了,院子里木香和芍药已经谢了,络石藤和月季还开着,还有两棵石榴,一颗红色的花儿,一颗黄色的花儿,开得正旺。
“这里不算太大,也就两亩地,这个院子胜在精致,孩子平时还挺忙,所以把院子的花草交给我打理了。”
院子里吴婆子正在晾衣服,看见傅太太:“傅太太好。”
“好。素芬呢?”
“在三楼打扫房间。”
傅太太带着宋太太走上台阶:“孩子心善,看这对婆媳可怜还带着两个孩子,送了两个孩子去学堂,这对婆媳给她做佣人。”
进入二楼客厅,茶几上的花瓶里摆放着鲜花,里面很是干净,清爽。
花素芬从楼上提着桶下来:“傅太太好!”
“这是你们小姐老家的长辈,宋太太。”
“宋太太好!”
“好!”宋太太见花素芬干干净净,看上去像是个勤恳老实的,也颇为满意。
“你们小姐让我先带宋太太来看看,她中午会回来。”
“小姐中午要回来吗?”花素芬立马摘下身上的围裙,“我得去添点儿菜。”
“等等,你别添了,两顿都在我们那儿吃了。”
“好,那我就不准备了。”
看着这个情形,雅韵看上去过得很好,只是宋太太越发懵了,问:“这孩子到底在做什么?”
“先去隔壁家里,我跟你一起喝口茶。”
两人一起到了隔壁傅家,坐在梧桐树下,佣人泡了茶过来,傅太太给宋太太倒了茶:“雅韵上来,舒彦跑武汉去,让嘉树去接雅韵,送到云海,对外说是嘉树老家来的世交妹妹,这事儿我们原本是不晓得的。后来雅韵托嘉树物色房子,嘉树想到了隔壁这套房,他带着雅韵来看房,雅韵进门来,我当时就觉得眼熟,后来德卿又见到这个孩子,认出了这不是锦明家的丫头吗?”
“要是我知道雅韵过来被这个混账丢弃在饭店里,我是怎么都不会让她来上海的。”宋太太喝了一口茶。
“所谓祸福相依,否极泰来,对孩子来说,可能来上海是一次转机。”
说来说去,傅太太都不说雅韵在做什么,宋太太追问:“你不要让我再猜了,倒是告诉我,雅韵现在到底是在做什么。”
傅太太认为自己跟宋太太解释,总有越俎代庖之嫌,甚至还觉得自己说任何话,那都是图谋不轨,是替儿子开脱。她看着大门口,车子不是去接了吗?时间不是到了吗?小瑜怎么还没回来。
正想着呢!车子进来,停在大门口,秦瑜从汽车里出来。
秦瑜今天穿了裤装,头上是妮儿跟着周娘姨学的手推波,小丫头在素芬头上试验了几回之后,敢来给她梳头了,梳出来还有模有样。上辈子已经习惯了,办公场所化妆,虽然今天用不着隆重,唇上还是涂了红色的唇膏。
在宋太太的印象里,儿媳妇就是穿着袄裙,梳着中规中矩的发髻,从不涂那些红红绿绿的脂粉,低眉敛目的一个大家闺秀。眼前这个分明是十里洋场的时髦女郎,哪里有半分被人休弃的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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