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瑭不知道,她这句话对于孙易洐有多么重要,将孙易洐先前的因「诅咒」而生的自我检讨与自卑都给驱散。
在这之后,孙易洐与苏瑭渐渐变得无话不谈,然后,孙易洐见到了那个与苏瑭当了十一年的邻居,那个苏瑭口中无时无刻宣示自己面部瘫痪的末期患者──周瀲。
那时的苏瑭刚好因应比赛,开始自主练习,才让他得以见到周瀲真容,初见周瀲本人时,孙易洐也曾被对方那张彷彿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给吓到,他很少能见到男生皮肤白如牛奶且富有光泽,淡漠的眼神宛若于世间万物皆不屑一顾。
「您好,我是苏瑭的同班同学,我知道苏瑭还在练习,不知道方不方便让我在这里等她?因为明后两天我们教室作为考场,门已经上锁了。」百闻不如一见,孙易洐每每听苏瑭抱怨起周瀲都觉得她言词里挟带私人恩怨,亲眼见证才知苏瑭所言不虚。
周瀲声音里不见急缓,沉润的声嗓自带一丝凛冽,虽举手投足间能感觉到周瀲刻意保持的距离感,但这并不影响他的礼貌。
孙易洐本想带周瀲至休息室吹冷气,但周瀲似乎更属意在练习场边的椅子,因为在那边可以看到苏瑭练弓的情况。
不过室外是真热,孙易洐怕周瀲中暑所以搬出休息室附备小型电风扇供他使用,周瀲向他点头致谢后,由书包拿出了一颗已被转乱的魔术方块开始拨弄,而孙易洐则继续手边弓具保养的工作,可时不时还是会朝周瀲方向窥望一番,异物相吸的理论孙易洐是相信的,但苏瑭跟周瀲差距之大在他预料之外,他实在很难想像这两人居然从小一起长大,他怎么看都觉得这组合要不就是苏瑭闷死而周瀲被吵死,也不知道平时相处是谁让谁更多。
在孙易洐的认知里,苏瑭天生自带亲和力,个性直率纯真又带着调皮,就算处于陌生环境,也能很快地跟所有人打成一片,全箭术社上下没有人不喜欢苏瑭。
可这种憧憬本身就附加着羡慕,孙易洐越感受到他对于苏瑭的认可,就越知晓他对自我的不认同。
孙易洐原以为苏瑭之所以能拥有这些让他羡慕的起因皆出于自身的幸运,由小到大都在充满宠爱的环境长大,其个性少根筋又单纯天真总能激起其他人的保护欲,即便有什么不擅长的事情,也精通各种撒娇方式能让人轻易地就能接受她的缺点……
──直至成为苏瑭亲身经歷苏瑭母亲的恐怖。
他被当作苏瑭接回苏家时,儘管面临毫无徵兆的失忆,亲邻的苏骋晏与周瀲没有任何一句责怪,且由言行中也感觉不出这两人对于「失忆」的苏瑭有任何嫌弃,而苏妈在他出院时也正迎接公司政策的转换,每天总忙到晚间十点、十一点才回到家,而那个时间的苏瑭早就进入梦乡。
在射箭练习场见到怒火中烧的苏妈时,他还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从周瀲的反应及身处在他原身的苏瑭称呼对方为「苏妈妈」时,才知道这个拿着弓企图攻击自己的人便是苏瑭的妈妈。
而从苏妈的话里读取到的资讯,孙易洐才认知到他一直以来都误会苏瑭了,苏骋晏及周瀲对苏瑭的好是真,但这并不代表苏瑭就跟幸福无忧这四个字掛边,看着苏妈强势地逼她退社,独断否定着苏瑭的努力,孙易洐不禁感慨他与苏瑭是多么地相似。
孙易洐是家中的老三,家境虽论不上名门权贵,但父母皆论得上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上头有两个哥哥,大他五岁的大哥任职于企业排名前十大的行销公司;大他三岁的二哥目前也就读名流大学的医学系,未来可期。
相较于两位哥哥的优异,孙易洐觉得他不过是个普通人,虽于学期成绩也总在第二第三间徘徊,但始终搆不着第一名。
他不是没有想过再多努力一些就能收获自己想要的结果,但尝试的结果要不就是过于在意自己的弱科导致忽略了强科而因小失大,要不就是为了读好书导致他操之过急致使低血糖昏迷,越想努力得到的结果越糟,乾脆维持现状。
父母看着他带回来的成绩单一次次叹气,嘴里说着的都是哥哥们在他这个时期的辉煌事蹟,看向他眼神除了失望并无其他。
他从未放弃成为父母眼中的骄傲,只是心知他能让父母骄傲的方面并不在于课业,于是他投心射箭,企盼自己在射箭这方面所获成就能换得父母认可,却仅得到父母口中的「不务正业」。
于是苏妈试图强押作为苏瑭的他回家时,一直以来积攒在孙易洐心里的委屈难受也被彻底引爆,为什么他只能为了读书而努力呢?难道他活着的意义就只是为了读书而已吗?
后来苏妈强行带他回苏家,一像温和的苏骋晏罕见地发了顿脾气,对象当然不是他,而是苏妈。
「只是个兴趣而已,射箭也没什么不好啊!」原先苏骋晏只是好声好气的哄劝苏妈,并未想要引起争执。
「兴趣?兴趣能当饭吃吗,她以后能靠射箭养活自己吗?苏骋晏你让开,没你的事!」可苏妈也不是苏骋晏说几句就能被劝服的,毕竟在练习场她连受两次气,可没有这么容易就气消。
「你整天嘴上都掛着成绩成绩,这个家已经被你搞得乌烟瘴气了,成绩不好怎么了,成绩好就能当饭吃了吗?我告诉你!要不是因为苏瑭失忆,这个家我一点也不想回你知道吗?她都已经失忆了,你还想让她变成第二个我吗?」最后苏骋晏也情绪爆发,朝苏妈一通怒吼飆骂,吓坏了苏妈也震慑到了孙易洐,虽跟苏骋晏相处的时间不长,但孙易洐知道苏骋晏并不是个会被情绪控制的人,随意发脾气也不是苏骋晏的作风。
气氛登时凝滞,苏妈瞋目切齿望着他和苏骋晏,一言不发,看着互不相让的苏妈跟苏骋晏,孙易洐不知该如何是好,双方僵持不下最终只是两败俱伤,可现在的他到底能够做什么?
没多久,苏妈先败下阵来,由一滴眼泪引发的嚎啕大哭让苏骋晏马上心疼地将苏妈拥入怀里拍背安抚,在逼迫他和苏瑭这件事上苏妈确实不对,但也不能因此无视苏妈一直以来的辛苦,要操持一个家庭的所有家务及掌管开支并不容易。
苏妈每天早上六点就要起床准备上班,下班后要立刻衝回家准备晚餐,虽然不是每天都有空准备早餐,但只要她有时间,在准备三餐上绝不马虎,假日难得空间还得去买菜或採购日用品,家事他和苏瑭也就是帮忙晒个衣服洗个碗,其馀都是苏妈在操劳。
苏妈一直以来的辛苦苏骋晏都看在眼里,儘管那并不能合理化苏妈在成绩方面求好心切对他和苏瑭带来的精神迫害,但也无法因此否认苏妈的爱。
最后苏妈抱着苏骋晏好久都没说话,将一直积在心里的情绪藉由眼泪发洩完才放开苏骋晏,一场轰轰烈烈的架就这样平静地画下句点。
争吵过后,苏骋晏回房间收整行李,后天他便又要回学校上课,孙易洐带着思绪纷乱的心,敲门经主人应许后走入苏骋晏的房间。
「我家妹妹捨不得我阿,没事,下个週末我就回来了。」苏骋晏嘴上取笑着苏瑭,心里想的则是苏瑭这小鬼什么时候学会敲门了。
「哥,虽然讲这些很奇怪,但我还想问你,如果你为了得到你想要的东西而必须欺骗所有人,你会怎么做?」孙易洐见苏骋晏又回復平时的样子,心里安心了不少,虽然他现在成了苏瑭,但他还是不懂苏瑭。
他不明白苏妈在练习场准备要攻击他的时候,潜在他原身的苏瑭为什么不仅救他还帮他说话?
而且事发已逾一週,苏瑭也未曾向他讨要身体,如他所愿。
可明明事情照他的意思发展,他还是觉得心里好空虚,他知道他的失忆是假的,他知道他成为苏瑭是假的,就算苏骋晏一看到他就亲切地喊他「妹妹」,对他来说,属于苏瑭的东西于他来说还是如同镜花水月。
「可是你不可能欺骗所有人啊,就算所有人都相信你了,可是『这里』会知道。」听着苏瑭的话,苏骋晏想着自家妹妹会不会又想顾及其他人的感受,打算以善意的谎言誆骗什么,说着「这里」两字时,以手掌拍拍左边胸口取代解释。
「哥不知道你所谓的『想要的东西』是指什么,所以也无法说上好与不好,但如果是需要欺骗才能得到的,我的经验是,与其说骗自己说你换到了期望的结果,不如说从头到尾都是自欺欺人。」苏骋晏说着,他曾经欺骗自己眼不见为净,但事实从未因为谎言而有所改变。
谎言说到底也只是自我满足抑或自我安慰,但说谎的人反倒是最晓得真实于他遥不可及的人,即便手里攥着透过谎言取得的东西,可心里会知道,不管是安慰或是满足,都只是错觉。
「我是不知道你想问什么啦,但哥站在你这里,所以如果有任何我能帮上忙的,请相信哥,不要选择隐瞒我。」瞥见苏瑭呆愣地听着自己的话,苏骋晏思忖着自己是不是过于言重了,他都还不知道苏瑭之所以会这么问的缘由。
但苏瑭不愿说,他也不愿追问,就算问清楚了事情始末,他也不是苏瑭,不能告诉苏瑭怎么做绝对正确,但无论苏瑭做了什么决定,他能够做的也不是帮她决定,而是成为她的后盾。
「……谢谢哥。」听着苏骋晏的话,孙易洐一句话也说不出,明明苏骋晏什么都不知道,可为什么却像是什么都知道了一样?
孙易洐忍不住突然上涌的情绪,吸了吸鼻腔涕液后眼泪开始溃堤,他是个卑劣狡猾的小偷,以为成为了苏瑭就能成为一个强大的人,可就像苏骋晏说的一样,那些不过就是自我安慰。
就连苏骋晏现在对他说的温暖话语,听在他耳里也特别灼人,因为他知道这些温暖从来就不属于他……
「誒,我讲错什么了,你别哭啊……」苏骋晏惊慌失措地放下手边的衣服,拿起一整个卫生纸盒递给苏瑭,他今天怎么把苏家的两个女人都惹哭了?
苏瑭遗传到苏妈,平常都不太哭,可一哭就很难哄,怎么办,他要故技重施抱上去吗?不好吧,苏瑭毕竟正值花样年华,该发育的都有发育了,要是他一个弄不好变成性骚扰被打也不能说什么……
可不处理……邻居会不会以为他在家暴苏瑭……怎么办?抱,还是不抱……
苏骋晏左右为难地看了眼苏瑭又朝自己看了看,决定再去拿一包卫生纸,误会家暴就家暴唄,反正他过几天就回学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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