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寺中归来时天色已晚,因是进香归来,乃是从正门入内。路过厅堂时,却听得卫渊正在与宾客清谈,她略停一步,见得座中众人正作庄子的“圣人有情无情”之辩。父皇生前也很喜欢此类清谈,故而她也略知一二。
座中人各据坐席,侃侃而谈,卫渊斜倚着凭几,以手支颐,垂目听着众人辩论,偶尔作一评论。卫渊虽素日自称“缺德少教”,此时却应对从容,并不显得窘迫,仿佛他不是起自北地军中被蔑称作“牧羊奴”的武人,而是生于关内旧族的闲雅文士。
凶犯正沉湎于高雅的交际,而她满身血污,如同恶鬼。她忽然为这场面觉得十分尴尬,急急避过堂前,却早有他的仆从报与他知晓。他抬目望见她自廊下惶然疾走,自座中站起来。
“殿下——”他朗声唤她,座中人纷纷举首惊望。她只得驻足,她身后的仆从和侍卫纷纷低身向他行礼,而她侧着脸等待他的问候。
他早听得亲卫的汇报,如今看清了她的情状,开口道:“殿下今日——”
“将军何必伪作君子?”她忽然抬手狠狠给了他一记。他在众人眼目中受了她的耳光,仍然垂目立着,只有额间青筋跳动着。
“殿下是累了。”他沉默片刻终于开口,左右相顾,吩咐仆从为她布置沐浴,又转头令座中等待的众人散会。
侍女半强迫着挟着她的手臂令她离开。她房中屏风后早布置下了浴桶和澡药。
侍女们像清洗婴儿那样清洁她。她忍受着这样令人难堪的摆弄,方才的怒气渐渐平息,却渐渐有些畏惧起来。她在众人眼前触怒他,接下来想必她又要遭一番折辱。然而卫渊直到她重新梳妆完毕才前来,并没有提及方才的冲突,只是把自己的佩剑自鞘中抽出递给了她。
她后退半步,迟疑着不知当如何是好,他却示意她接下。
她沉默着接过手去,她的手有旧伤,以两手用尽力气才握得住这柄剑。她周身寒战起来。不像她的兄长们为了威仪携带的佩剑,这把剑的剑柄和剑身上朴素得没有一丝装饰,却闪着霜雪一般的冷光,想必当中有很多性命的分量。她面色发白,他现在就离她一臂之近,哪怕是她这样的弱女子,只要她手握兵刃——
“今日的刺客已经擒获,我留给殿下处置。”他开口,似是并不在意她手持利剑的威胁。
她双手死死握着剑柄,仿佛并没有听见他的言语。
“你尽可以试试。”他显然看穿了她的心思,看着她手中的剑轻声说。
她回过神来,他当然轻视她,她既不敢寻死,也弱小到无法威胁到他。
那刺客已经被关押在府内一处耳室之中,塞着口,双手反剪在背后。她甫一踏入室内,那人就愤怒地挣扎了起来。她请看押的兵士为刺客解脱束缚,一旁兵士稍有疑虑,见到卫渊的神色又立刻依令而行。
那刺客脱离了束缚,反倒安静下来。行刺之人竟然是当朝御史中丞裴晋。
她生得比寻常女子颀长些,步态天生迤逦蜿蜒,她紧握着剑游到刺客面前,低下身来,敛膝正坐,沐浴后幽幽的香气直撩到刺客鼻尖上来。
“我只有一件事想问中丞,”她轻轻开口,“中丞既然仍忍辱在朝为官,却恨我拒贼不利吗?”她思索半刻,又问:““还是说,因为我是女子,所以我比中丞的满朝同僚都更可恨些?”
“裴晋食国之禄,已怀死志。而公主乃天家血胤,既受国恩,尚且屈事逆臣,无异于——”中丞抬头撞见她的一双明湛湛的眼睛,忽然再说不出一字道德文章。他忽然意识到她是个活生生的女人,她的处境远比满朝臣子凄惨。这样迟来的觉悟使得他无法在她面前承认自己的虚伪。
她垂下头去。“是我当日未及早决断,方罹此祸。只是……”
她的诚恳反而令刺客更无地自处。“中丞恨我贪生怕死,玷辱国体,可是当日未尽此事,如今已太迟了。死如无益,只好苟且存身,寄托来日。”
她言语中的暗示令冷汗自中丞额间攒聚起来。
“若是中丞还觉得我该死,”她把卫渊的佩剑掷在刺客面前,“中丞死,满朝旧臣死,我即死。”
她见识了卫道士的虚伪,反而不再想要他们的性命。如今这刺客的死就像她的死一样,已不再有半分价值,他们的仇恨和鄙夷也变得轻如鸿羽。她起身独自离开,经过卫渊身边也并不侧首相顾。
“殿下——”御史中丞裴晋仆倒在地,久久不起。
卫渊冷眼旁观着,不作一语,随即也转头离开。裴晋随即被兵士以弓弦绞死,翌日,裴晋一家上下亦尽数被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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