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左手装上了石膏,不过因为不是惯用手的缘故,实际上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如果真要说有什么异动的话,那大概就是从那之后的每一天,都变成了我坐在游赐宇单车后座让他载我上下学。
「欸,游赐宇,我跟你说,超扯的!」
「讲话没头没尾的,小公主你要说什么?」
他和我正在回去的路上,秋冬的天提早就暗了起来,我刚染的粉发在夜色下也彷彿被抽光了色,丝毫不显得起眼。
「就,班上不是在挑选话剧比赛的演员吗?负责人竟然要我去演女主角!拜託,我现在还包着石膏耶,他在想什么?」
然而游赐宇只是边往前骑着,边顺着今夜的夜风讲起了风凉话:「那你可以自己当编剧写一齣女主角骨折的故事,你裹着如此『逼真』的石膏上阵,效果绝对惊艳全场。」
什么逼真?这就是真的!
「所以你要我当编剧的同时,又去演女主?」简直不可理喻,他还清不清醒了,「那你又要去做什么?话剧比赛你总不可能恰恰好逃过一劫不用做事吧。」
游赐宇的语气听起来不太在乎的样子,「应该是布景吧?搬东西的那种,干这种活而比较不麻烦。」
「什么啊,你难道不觉得你应该动脑多于出力吗?」我嘖了一声,但却在下一秒灵光一闪:「对了!我想到了,我是可以去当编剧啊,不过我跟其他人讨论的时候一定会起衝突……」
「所以?」
「反正你一定不演嘛,而你在编剧组又会害我们其他人都没事干,你觉得导演组怎么样?你还可以在讨论时顺便帮我化解衝突。」
「导演组?」
游赐宇有些意外的语调,八成是从一开始就想好了要耍废,其他的通通没想过。
他耸了耸肩,虽然看起来还是平常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但我还是多少从他话中听出了几丝兴味。
「可以啊,虽然听起来很麻烦,但感觉很有趣。」
*
不过,同样身为行动不便的人,跟我的情形不一样,轮椅生所在的班级在她回来以后,为了使剧情和演出效果有独树一帜的特色,多数人决议让她担任女主角。
但是,女主角终归是许多人都想出演的位置,免不了有人无法接受这个结果。于是,在我们班依时把练习场地交给他们班的时候,较慢离开的我,就当场目击了她被人欺凌的场面。
「你怎么偏偏挑这个时间点回来?不知道你一回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会在你身上吗。就这么不费吹灰之力地拿到女主角的位置了,你现在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聪明?」
「我、我会演好的,不会让大家的心血白费……」
「你当然要演好啊!难不成都站到女主角的位置上了,你练习时还要划水?你的伤不是你偷懒或特权的理由,何况你本来可以不用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站在轮椅生正前方的女孩话讫,笑了几声,然后揽了揽她旁边的朋友,「你知道吧?在你回到学校之前你的事情已经都被我们翻出来讨论过一遍了,新闻上没有说,不过根据和你同校出身的人所言,你以前都是那种穿着暴露的小太妹吧?这样子走夜路,不被流氓盯上才有鬼。」
我正要迈开的脚步顿了顿。等等,我记得之前就听人说过轮椅生被打残腿的原因,而这又恰恰好吻合我国中住院时看到的社会新闻,所以轮椅生她该不会就是……
但这不能怪到她身上吧?她可是被轮流性侵的受害者,为什么在事发两年过后,要反过来挞伐她这一个被害者?
「不是……不是你们说的那样子,真的不是!」轮椅生的声音听起来快要哭出来了,「我会努力让我配得上女主角这个位置的,我也改变不了大家的决定,而且剧本已经写好了、道具也都开始做了啊,下次,如果还有下次的话,我答应下来前会先跟每个人一起讨论过的,相信我……」
我一听见她这么低声下气地回覆那些不讲理的八婆的时候,肚子里的一股气就这么上来了,不吐不快,我马上移动脚步到了那些人面前。
「邵韩樱,你做什……」
「你们刚刚对她说什么?」我质问着那群人之中站在最中间的女生。
「对她说什么?你又不是我们班的,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我刚刚都听见了。」我瞪着她们,「她都已经有要尽最大的努力演好自己角色的决心了,而且让她当女主角不是你们班大多数人的意见吗?并且对于她过去受伤的那场意外,你们怎么可以反过来在挞伐被害者?错的不难道是那些犯案被起诉的人渣?」
「这关你什么事啊,她会被那些人渣性侵是对她的报復!如果她穿着保守一点,那些人还能看上她吗?」那女生面目不屑地向我跟轮椅生嘖了一声,「每件事情会发生,通通都是环环相扣的。只要她没有把属于她自己的那一个环扣上,这个结果就不会发生!」
所以,她这是把一个小到几乎可以忽略的选择,当作了是促使整个事件发生的关键?
但明明最大的问题点是出在那些犯案者,是什么因素让他们会做得出这种事情、为什么一般的道德规范无法束缚他们、在他们的过去是否有任何重大事件或重要他人影响了他们的人格,这些带来的影响,通通都比一件女孩子身上的短裙都来得大多了。
可是,不对,这个逻辑怎么就这么熟悉……
对于邵韩宥的事情,我曾经也是这么想的。
忽略了整件事发生的背景、肇事驾驶的疏忽,单单地认为一个小小的、不开车门的选择,才是真正杀了他的兇手。
我曾经也是用这样的逻辑思考过的。
脑子一片混乱,我抿了抿唇,还是选择咬牙再向她们更跨进了一步。「那么按照你的说法,是什么因素让这些人做得出这种事情?又是谁扣上了这一个个环?难道会是她吗?她根本不能左右这件事情的发生!不要为你们的本末倒置找藉口!」
「她不能左右这件事情的发生?那你也没有资格插手我们的对谈!」对方女生笑了笑,「还是你只是在为你自己排解?你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吗,所以透过宣张虚假的正义来让自己好过一点……毕竟你也从来都不是好好穿衣服的那一类,对吧?」
我狠狠瞪了过去,「你——」
然而还不等我说完,从天而降的粉色彩带却打断了我们。
抬头一看,游赐宇站在二楼看台上,手里捲着彩带的另外一端,没心没肺地笑着。
「啊!不好意思——我在为我们班被宣布拿下第一名的那瞬间练习拋彩带。打扰到你们了真对不起。」游赐宇的口气一点都不真诚。
何况谁第一名要拋彩带啊?这是话剧比赛又不是职棒决赛。
我看着游赐宇貌似一脸愉悦的快步从二楼走下来,手里抱着厚度不一般的导演专业相关书籍,心里还来不及诧异他竟然为这次话剧上心到这种程度,他就随随便便地打发那群别班的人走了。
「你们『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我们家小公主去图书馆的时候,穿睡裤的次数比短裙还多。」他装作很遗憾地叹了口气,「因为她每次刚起床都迷迷糊糊地走出来了,往往要我提醒才知道她还穿着睡衣。这的确不是好好穿衣服的典范,但大概就是强暴犯看过去会以为是幼稚园小女孩出游的程度罢了,你们觉得呢?」
「……」
「我也就三次!三次穿睡衣牵脚踏车出来,三次而已,你把事情说那么严重干嘛?」
「这种事光一次就很了不起了。」他作势要弹我的额头一把,「回教室吧,你脱队很久了,没想到你这么有正义感。」
「……至少我是正规的跟别人讲理,而不像你拋彩带下来就算了,赶别人走的同时还要夹带几句干话。」
「嗯。那是因为我只想赶他们走,而没有什么特别伟大的正义感。」他很自然而然地就承认了,「走吧,幼稚园小女孩,快要错过午餐时间了。」
「我是幼稚园小女孩的话,那你恋童癖啊?」
游赐宇笑了笑,面上已经没有方才吊儿郎当的玩笑气息。
「可是有一些长大以后没有的要素,只有我家幼稚园小公主才做得到啊……只有你的思考模式和举止可以这么纯粹,」他又是那种说故事的语气。永远有办法把一段话一段故事包装得很好,是那种很适合说故事的人,「你没看到刚刚从头到尾他们班的人,都没有人愿意挺身为那个女生说话吗?但你却瞬间就站出来了,仅仅是这一点,你就胜过太多太多人了。」
我瘪了瘪嘴,「你是在藉机嘲弄我行为模式单一过头,看起来很像智商不足的笨蛋吗?」
他故作懊恼:「你怎么这个时候就变聪明了啊……」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
而他微微勾起嘴角,在冬日的暖阳下所有的动作和语言都有了温度,变得温柔。「好啦,别臭着一张脸了。我是真的觉得很难得,从一开始就这么觉得了……从那样的家庭出身能得到几个这样子的你?单纯很好,真的,我喜欢你就算经歷了那么多,却依旧天真的样子。」
他这样子说着的时候,眼睛瞬也不瞬地对着我看,就像整个寂寥的仲冬里,只有他眼里的世界簪了花那样。而那朵花就恰在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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