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瑶侧耳去听,勉强辨出几句诸如“叫她去死!”“王翀耀,你也去死!”“我八抬大轿请祖奶奶过门”之类的咒骂。一句接一句,女声尖锐,听来倒像是门外做丈夫的受委屈,娶了个疯女人回家。
她上身前倾,正要细听,却被徐志怀拽回。
正当此时,紧闭的房门忽而裂开一道缝。
王太太满面是笑,挽着丈夫回屋,镶满碎钻的耳坠慌张地闪。
男人见徐志怀,大步上前同他握手,讲美国大使馆那谁谁,正巧打电话来,不小心耽搁了。做买办的,说话做事都带点外国人的面貌,连唇上一撇胡子也刮得很西洋。
王太太听了,转身向苏青瑶埋怨,讲,自家那个就是一根筋,顾头不顾尾,接个电话就忘了今晚的贵客。
王先生哈哈笑两声,应是接了几句逗趣的话,王太太随即捧场地笑出声,前仰后合,像有东西堵在嗓子眼,噎得人合不上嘴。
一时间,郎情妾意,其乐融融。
苏青瑶看得心里发毛,偷偷瞥向徐志怀,只见他与王先生低声寒暄,挺亲切的模样,反正这人对外脾气好得很,坏脾气全攒着冲家里发。
约莫八点,几人吃完饭,男人有事要谈,两个女人便在会客室打发时间。
无月的夏夜,星子稀疏。
黑洞洞的四方天地,里外墙壁涂作灰白。吊顶的几只钨丝灯泡大抵是用旧了,病恹恹的光透过发灰的玻璃,将屋内的人、物,全蒙上一层老旧的暗黄……
“听志怀讲,您以前在巴黎学的美术?”苏青瑶同她搭话。“法国什么样?我都没见过。”
王太太弓眉挑了下,显出些少女的神气。“巴黎?巴黎可比上海自在。虽说上海是全中国最摩登的地方,但骨子里还是中国人的腔调,很矜持,很讲脸面,无数双眼睛盯着你,处处有人等着看你笑话……徐太太,你懂吗?”
苏青瑶点头。
王太太看她一眼,问她是在哪儿读的书。苏青瑶感到些为难,摸了摸脖子,说是启明女学,毕业就结婚了。王太太笑起来,突然用法语同她问好,苏青瑶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回复了她。
“徐太太法语讲得顶好。”她道。
“见笑了,叁四年没说,就记得几句。”
“谁不是……”王太太垂下眼帘,摸了摸的婚戒,再抬头,笑着转了话题。“罢了,说来说去,净是没用的事。何况,在外国人眼里,黄种人都是下等货,我又是女人,得是下等中的下等,说到底,还是要回来。”
朦胧的灯光下,女人的脸干瘪得骇人。
归家途中,苏青瑶一直在想这事。
她知道,徐志怀的话在理,别人家的腌臜事,全与她无关,可王太太的笑脸,盘踞在脑海,挥之不去,也不明白为什么。
难道嫁人都这样,要么做梦,并说这是叁生修福,要么发疯,叫着疯、吵着疯、默默地疯,她想,甭管是什么来头,进了这道门,就得按规矩办事。
接着,她又想起黄老板寿宴上,那些对谭碧咬牙切齿的正房太太们……
这般沉默地回到卧房。
苏青瑶略有些乏。
她踢掉高跟鞋,对镜摘耳坠。
“卡德大戏院的那个戏,想去看吗?”徐志怀将圆顶礼帽挂上衣架。“你跟王太太聊的那个。”
“随便,”苏青瑶拇指抵住耳垂后的金弯钩,沿小洞往外推,“你想去?”
“没,我问问你,”徐志怀食指松了松领带。“说起来,那姓王的也是糊涂,不觉得?”
苏青瑶停顿片刻。
“养女学生?很常见吧。杜老板、黄老板他们,不也好几个姨太太,进家门和没进家门的区别。”她右耳仍挂着魏紫色的耳坠,左耳的脱下来,握在掌心。“还好意思说别人的家事同我们没干系,分明是你自己想看热闹。”
“随口一提,你还较真了。”徐志怀淡淡笑了下,缓步到她身后。“小脾气这么多。”
苏青瑶侧身,有意避开他,两只手继续拆左耳的碧玺坠子。一滴通透的紫在她手心左右摇摆,婉如一只孱弱的蝴蝶。
“多说两句不如你意的,就给我扣帽子,呵,你是从没见过我对你认真。”她取下耳坠,往桌面一甩,空中划过碎光,蝴蝶死于妆台。
“是吗。快五年了,你都没对我认真过?”说着,他一条胳膊伸过来,打背后搂住她。
苏青瑶抬眸,而他也直直望来。两人的目光在冰凉的镜面交汇,像石子,啪得击到一处。
“基本没有。”她回。“志怀,女人认真起来,往往是很讨人厌的。”
“譬如?”他追问。“我倒想不出你惹人厌的模样。”
苏青瑶折身,两臂故意攀住他的脖子,仰着脸说:“譬如,譬如你那个表小姐夫家的小姑子!”
“志怀,我同你讲,当太太可真有意思,还没见到人,就能被催促要拿她当姐妹,也不问问人家答不答应。”她娇笑。“也可能是因为她的意见不重要,我的意见更不重要,说到底,得看你的意思。我俩一个现在的妻,一个将来的妾,一个过去的十六,一个当下的十七,唯大人您马首是瞻。”
说罢,她胳膊一下从他身上溜走,转了回去。
徐志怀听了,心不大定。
他欠身,缓缓将下颏挨上小妻的面颊,在耳畔道:“的确,认真的女人是不可爱,满腔怨气。”
“少烦我,换衣服呢,”苏青瑶掉过头,要去解旗袍扣。
徐志怀见状,俯身撇开她的手。
“我来。”
他说着,搂腰的胳膊猛然一提,抱她坐上妆台。
苏青瑶蹙眉,嘀咕了句“有病”,干脆抬起胳膊,举到他头顶,五指没入发丝,撒气地抓了几回。
男人不作声,专心解她腋下的第一粒盘扣。
食指勾住纽襻边沿,拇指抵住小扣,朝内顶去。指腹与衣料摩挲,恰如情人两瓣依偎的嘴唇。他脱开一粒丝绸攒成的圆纽,指甲不经意间刮到玫瑰色的薄纱,勾出一根蚕丝,卡在甲缝间,飘飘欲飞。
接着,指腹顺侧缝滑落,摸到第二粒、第叁粒……一粒接一粒。
裂缝被扯得大了些,玫瑰色的薄纱里绽出香槟金。
他掌心抚摸到纱里的衬裙,软缎包裹的娇躯随呼吸,微微颤动。古人云,娇软不胜垂,以美人喻柳枝,她倒可以反过来,拿新柳比人,袅袅垂下来,一口气呼过去,便惊慌地摇摆。
“瑶,你猜我跟那位表小姐的婚事为什么没成?”徐志怀冷不然开口。
苏青瑶瞥他一眼。“你要么直说,要么别提,我懒得和你玩猜谜语的把戏。”
“我十四岁那年,父亲患恶疾离世,叔伯趁机闹分家,母亲靠我是个男丁,拼死争来一间屋子与几亩田地。没几日,那边遣人来退婚,大抵是八字不合之类的由头。十多年前的事,我记不太清了。”他谈自己的过往,却像聊无关人的经历。“后来母亲也病重,回乡休养了半年,这你也知道。鹦姐儿,就是我表姐,嫁的不好,据说在夫家常挨打。她晓得我娘回乡,便主动跑去帮吴妈照料。姨夫兴许对当年退婚的事,有愧,就默许了。”
“母亲临走前,交代我许多事,其中一件是叫我往后多照顾点鹦姐。看来,人老了终归会心软。”他接着说。“然而这四五年,她都没要我还人情,也就这回来信托我照拂一下她的小姑子。”
“你不必解释,我都随你。”苏青瑶轻声道。“说到底是你的事,我做不了主。”
“瑶,我同你讲这些,是想叫你明白……这种事,你要不高兴,”徐志怀弯腰,掌心伸到旗袍内,隔着衬裙拥住她,“我会全依你的。”
(最近颈椎疼得厉害,简直到压迫神经,无法思考的地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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