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将军此次回朝,受封镇国大将军,被皇帝赐了金银布帛不提,只那一幢叁进的房子就羡煞不少武将。京城里的少年个个如打了鸡血一般,吵着嚷着要参军,朝里朝外士气高涨,恨不得骑着马一下子打到卡兹国国王的大帐。
本朝虽然禁止官员行商,却不禁皇室贵族们参与盐铁粮食外的商事活动,只对参与份额与税款设了限制。十公主知道京城里的习武的风气高涨,心中的小九九也打了起来,与碧园的老板盘了个馆子做武馆,招揽了一些江湖人士做教习师父,门口的招牌写着的是“晨时从文,晡时习武”,一时生意红火。
京城里的春天仿佛也随着姜将军的到来变得宜人,裁制春衫也被追求时兴的贵妇小姐们提上了日程。更重要的是,姜将军至今未婚,年纪轻轻就已跻身二品大员之列,通身的气派又与锦绣堆中滚了又滚的京城少爷们截然不同,相貌虽只能称得上周正,但那叁进的京城宅子与新晋权贵的俸禄可是实打实的好处,谁人能不眼热。
更何况这位姜将军并非大族出身,上无兄姊下无弟妹,家中只有年迈的父亲母亲与他叁人,嫁过去要处理的亲戚关系比之贵族间的盘根错杂,可谓是简单至极。
就是嫁不得姜将军,他带回来的那些年轻的兵士也多的是有功名在身之人,虽然比不得姜将军炙手可热,却也多的是没有成家之人。朝中也多盼望着他们在京城中成婚,日后大军开拔,家眷也都好被留在京中。皇帝与凌太后先后赐婚了两位宫中姿色出众的大宫女与平民出身的将士,喜事连连。大臣们个顶个的聪明,望族中有适龄的女儿的,甚至小官家里适龄的嫡女们心思都活络了起来,一时间首饰铺子与成衣铺子的单子暴增,生意甚嚣尘上,比武馆更为火热。
而十公主府里的下人们,也悄然为自己的主子打起了主意。
十公主的侍女尤为活络,仗着从小伺候十公主长大,很是得脸,有意无意地为自己的主子活动了起来。自十公主看望王老太太与王大人回来后,又是借口公主身量又长了为她量制新衣,又是派人天天去城里的茶楼酒肆中打听消息,又是念叨着什么府里的夫人雅集诗会与新鲜首饰,活跃得甚至有些上蹿下跳。
十公主心中想着前些日子在王府里与舅舅的对话,看着眼前的小侍女忙里忙外的,以为她春心萌动,有了心仪的人,执着一卷民间最近流行的武官小姐的话本调笑着侍女,假装叹息道:“小妮子整日里心都不牵挂在主子身上了,只想着外头英武的郎君们。”
侍女听她这么说,生气着急道:“主子不识好人心!奴婢为您劳心劳力的,您竟半分不放在眼里。”
十公主闻言哈哈大笑,并不与侍女深究,话锋一转道:“何德留下的那一对母子,舅舅有消息了吗?”
侍女上前边给她换茶边答道:“是了,王大人已经找到了,说着人看管在城外的庄子里,不许他们乱跑。那妇人被找到时大腹便便,就要生了,差点被王家的人吓得流产呢!”说着又翻了个白眼给正被流放着的何德,“公主也是太重情义了,驸马不声不响地给我们搞出了个野种,您也帮着他养!”
十公主不置可否,咳嗽了一声,心道这两母子可是换来了我怀里十数万两与能联络上叁皇兄的人手,就是锦衣玉食地供着也无不可。只是那些武将有些还没联络上有些棘手,她思索了半晌还是将没有回音的武将名字抄录下来,交给自己的舅舅处理。她心不在焉地继续问道:“果真生了个儿子?长得像不像何德?”
侍女从食盒里拿出蜜酥旋鲍螺,一口一个小小的正适宜十公主配茶吃,边摆在了茶案上边道:“是了,长得十足十的一个小驸马,精气神也像极了,蔫蔫的小冻猫子。”见十公主十分感兴趣似的,气呼呼道,“那妇人为了生这么个金疙瘩,拼了好大的力气呢,叫喊了一天一夜就要背过去了,若不是咱们拿了老参吊住她一条命,恐怕就是一尸两命。”
十公主抚掌道:“女人生孩子都是过鬼门关,好险我没受这样的罪。再者书中有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本宫救了他们母子两,就是他们的救命恩人,也是救了何氏一族血脉的恩人,有什么不好的,白拣个儿子。”
“话不是这么说,”侍女摇摇头,将食盒走到门口交给小丫头提走,折回来又道“不从自己肚皮里出来的,可不算真的自己的孩子。”
十公主摆摆手表示不愿再说这件事,压低声音吩咐道:“你与舅舅家往来之事,都要避开管家,拿吊牌时只说去买补品与衣物即可,其他不要多话。”
侍女点头称“是”,又禀道:“春杏姑姑几日前托人来回,说那小太监已经救下了,对春杏姑姑派去的小太监十分感激,视作了救命之人,对李望话里话外也有了憎恶之嫌。”
十公主放下了书卷,含笑点头,这些倒是小事,见侍女还有话要说,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继续。侍女迟疑道:“公主为何这么久都不去见将军一面。”
她愣了愣,随后自嘲一笑,拿起了话本却一个字也看不下去:“我有什么由头去见他,一个近乎寡居的失了势的公主,一个鲜花着锦的新贵,恐怕此后也没什么交集了。”
侍女着急道:“以公主与将军的交情与公主的身份,怎么能没有交集呢?”
她不紧不慢地翻了一页,慢悠悠道:“上头那位盯着咱们府里盯得严实,连将军的册封礼都不让我去观礼,本宫也不要自讨没趣了。”
侍女替她不值,在旁跺了跺脚急声道:“公主若是不想,奴婢也不必忙着了,公主心里明明还是记挂着将军的。”
十公主好笑,少女时的她确实思慕过姜将军,只是在他面前百般暗示却毫无回应,渐渐也就歇了心思,对姜将军只是单纯的师徒之情。她确实思念着这位如父如兄的师父,也确实想与他好好叙一叙见上一面,侍女说的倒也不错,于是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很是,那你可有些好主意?”
侍女见她松了口,心中欢喜不少,凑上前来低声道:“陛下不日要在宫中设宴,遍请了贵族与重臣为将军接风洗尘,公主也必在受邀之列,想来是个好机会,公主可面请将军来咱们的席宴。”
十公主思索着,在自己府中设宴的好处,自己很久也没有宴饮了,自从何相倒台后何德流放,她极其爱惜自己的脸面,若是请到了师父为自己背书,拉扯着大将军为自己的虎皮,也算是重新拾掇起了名声体面,遂也点点头,允了侍女的请求,问道:“陛下的接风宴是什么时候?”
侍女眉开眼笑地去唤人来给她试新衣裳,笑答道:“奴婢早就接了帖子了,是五日后。”
十公主吓了一跳,佯装要去锤她:“越发会做主了,改日把你嫁出去了才是真正的当家作主呢!”
一时间暖阁里笑语不断,好不热闹。转眼间就到了赴宴的日子,侍女一大早就如临大敌似的,早早就将十公主唤醒给她打扮,只是觉得这也不行那也不好,直把哈欠连天的十公主弄得一头两个大。直到侍女捧来一个盒子,拾起里面的一根簪子大赞道:“公主何时得了这样一个妙物,这样巧夺天工。早知如此奴婢就不用忙活了,白费了那些银钱叫人去多宝阁中去抢。”
十公主浑浑噩噩间定睛一看,原是那日皇帝赠给她的那根琉璃蝴蝶簪,一下子清醒了过来,连忙伸手去抢:“我都忘记了,从哪翻出来的,大概是年节下哪个奴才孝敬的。”
侍女眼巴巴地看着那根簪子,也被它栩栩如生的铸工迷住了,手下却灵巧飞快地给十公主绾了个双刀髻,用象牙白玉篦固定住后,拣了素雅的珍珠短钗斜斜点缀在发间,那一根琉璃簪则被精心插在了那点点珍珠间,展翅欲飞。
十公主揽镜打量了一番,觉得有点素,挑了柜中比较郑重的朱红宝石耳坠压一压,却被侍女制止了。侍女拿了一串浅粉的东珠耳坠递给她,十公主摇了摇头:“这颜色是我未嫁时才穿戴的,今日不好戴这对。”
侍女却没有收回手:“这是太嫔那时赐给公主的,且与今日的发饰原是一套的,可比朱红衬公主多了。”
十公主比了比,觉得确实是,且东珠也很压得住场面,便遂了侍女的心意戴上了。妆点完毕,镜中娇俏女子柳眉弯弯,美目点点,一张匀圆樱桃口,浅晕微红杏桃腮,两人很是满意,对镜欣赏了许久才出门。
抵达皇宫时晌午已过,宫门前香车宝马不断,有站在旁等着宫人领路的贵妇人瞧见了十公主的车驾径直进了宫门,轻摆着金丝团扇很是瞧不上似的:“这位怎么也来了,陛下请她她也当了真。”
另一位贵妇人笑着搭话道:“这话可不敢乱说,到底人家是天潢贵胄,与今上到底流了同样的血脉。”
幸而十公主没有听到她们嚼舌根,否则心中的欢喜也要立时消散了,她的车驾被特意嘱咐过的太监引到了另一处,有轿辇等着她。她先去拜见了凌太后,却被连素质挡了,问了个安后扭头就去了王太嫔的宫苑,看母亲一切安好后才去赴宴。
宴饮设在了前宫的液池旁的一处亭阁,宫人搭了个台子上面演着武将们爱看的热闹戏文,
本朝男女不分席,因着她是被先皇亲封的嫡公主,且新帝高位妃子并不多,所以十公主的座位离皇帝并不远,抬眼望一望就能看到皇帝桌上摆了什么菜。而姜将军是此次夜宴的主角,位置也与十公主不远,跟在十公主身后的侍女巡视了一圈,自己点点头表示很满意。
十公主无聊地自斟自饮着,反正无人愿意与她这个失了势的公主客套,她也乐得清闲自在,左右主角还没来,她就磕着瓜子欣赏起台上令人眼花缭乱的打戏起来。
武生打得实在不错,一杆长枪舞起来虎虎生威,很是唬人,当个花架子确实很有两下。她忍不住抚掌乐起来,却接了自己侍女的一个眼刀,想起这是自己与师父重逢后的第一面,又端坐了起来,只在心中默默喝彩。欣赏得正起劲时,皇帝带着生育了大皇子与二皇子的顺妃进殿了,台上的戏也停了,众人皆起身跪迎。姜将军跟在帝妃身后,穿着一身团绣狻猊纹的黑色劲装,竖了发冠,宛若一把拉满的弓弦,绷得笔直,不卑不亢。殿里的妇人们都对了个眼色,想着怎么与这位将军搭上话。
十公主想偷偷拿眼瞧师父一眼,一抬眼撞上的却是皇帝探寻的眼神。皇帝的眼神从她的脸移到了她的发间,顿了一顿,本来微微上扬的唇忽地耷拉了下来,明显到他身边的顺妃都忍不住侧头打量了一下他的神情。
十公主不想看他,连忙将头低下了,反而错过了姜将军注意到她的目光。跪了许久才听到皇帝一声“平身”,十公主被侍女扶起,小心地瞟了一眼说着场面话的皇帝,小小地撇了撇嘴,腹诽道:这畜生喜怒无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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