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叫几声就习惯了,夫人。”
红红的狐狸脸越埋越低,宁愿趴在他胸口也不再看他。
碧海苍灵一望无际的佛铃花海像亘古不变的标志,镌刻着他们的过往、他们的记忆,也是他们的家。
是家呢。家里除了巍峨的石宫,还有不断翻新的菜园、果园,清澈的泉水中多了不少鱼虾,广袤的原野上开满各式鲜花。只要是小白喜欢的,他都会给她弄来。
家里还多了两只小狐狸崽,活泼好动的模样让一贯安逸的碧海苍灵也沾染了喧嚣。
不过,热闹是热闹了,他与小白的二人世界却是实实的受了搅扰,小白的目光再不是专注地投在他一人身上,而是时常追随着两个小小的身影,叫他有些后悔。
滚滚很是知礼懂事,攸攸最是调皮,不是踩坏了菜园里的麒麟株,就是糟蹋了枝头上的葡萄串,连准备下锅的鱼都能玩得翻了肚,让她娘亲大展厨艺的想法不时遭遇阻障,气得小白叉着腰拎起小狐狸崽就是一通怒火。
东华看着眼前的娇艳女子,总觉得她与记忆里的明丽少女有了变化。
她因为生气而微微发红的脸一转,正对上他意味深长的眼神,不由面色一顿,露出些羞恼与委屈来。
让小狐狸崽去角落反省后,她气哼哼地扭进他怀里,揪着他的袖口不满道:“我发了那么大的火,夫君却在一边看热闹,也不知道来帮忙,怎么当爹的!”
东华被她的“夫君”叫得心中柔软,望着她开开合合的小嘴,终于知道是什么不一样,他的小白叫他“夫君”呢!是什么开始的?从帝君到东华,再到夫君,害羞的小娘子越来越习以为常了,他很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喋喋的抱怨成了缠缚的情网,他心猿意马地雕琢着唇瓣的曲线。
偷看的小狐狸崽被捂住了双眼。
——永远到底有多远?也许是心底里难舍的执念。
作为尊神,东华自然知晓羽化应劫的使命,他只希望在那个点来临之前,好好陪伴妻儿。
但欲望总是水涨船高,正如多年之前,被告知天命无缘的东华并未想过能与小白持续多久一般,在他们真正开始之后他也未想过好日子会有终结的一天。
他与小白既已经历过许多波折,而今儿女双全、终得圆满,应到了他们岁月静好的时候。他们既已有了一千年、两千年,那么一万年、两万年,十万年、二十万年也并非不可能。
他曾经有多么孤单,如今就有多么欣喜,对将来就有多么渴望。
然而他更没有想到的事,除了应劫羽化,竟然还有别的什么能使他与家人分离,那便是生于六界长于六界的生灵所拥有的命运寿数。
第一个打破平静的事件是攸攸生了一场几乎不能痊愈的大病。
小狐狸崽攸攸出生时的凶险自不必提,降生后一段时间身子虚弱,调养了好久才慢慢养了回来,后来见她性子跳脱、活泼好动,并未见什么异常,这才放下心来。
谁知在攸攸十万岁时还是出了事。承继青丘女君不久的攸攸在一次意外的受伤后久治不愈,日渐衰弱,连仙元也隐有不稳,请了折颜和药王来看都皱眉沉思了许久。
后来折颜提出个思路,可能攸攸出生前受了邪祟侵扰,出生后先天不足,就格外易被四海八荒的浊气污物所滋扰,经年累月经脉中掺了不少杂质,若非攸攸本身有着尊神血脉、根基深厚,恐怕连这年纪都支撑不到。
别无选择之下,东华以自身赤金血为引,替攸攸净化了经脉,补充了元气。但折颜私下也与东华讲,这只是权益之计,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她只要活在六界中,便无法幸免。
那是东华第一次直面家人的生死攸关时刻,这令他在安享天伦的融融中觉察到了无形的危机,他竟未曾想过还有另一种可能,另一种亲人离去先于应劫降临的可能。
攸攸虚弱无力地唤他“父君”,小白满面愁容地垂泪。他们的面庞交替出现在东华的脑海里,成了难去的心障。
化生以降,东华自问从不惧怕加诸己身的伤害,无论是小时的欺凌、他人的漠视、战场的厮杀、甚或危及生死,别人无情,他能比别人更无情,无所畏惧只因无所牵挂。
但后来他有了自己的牵挂,有人教他知道了情的苦与甜,知道了求而不得的痛和得偿所望的喜。他在百感交集中发现,心变得更厚重也更柔软,正因为得到过才能更深地知道失去的痛楚,体尝到了家的温暖,才知道无数个漫漫长夜是何等寂寥无味。
寿数于他,原本只是数字,哪日离去但看时机。而今,他却格外吝啬倏忽而过的月月年年。东升的朝日,西沉的金乌,高悬的皎月,闪烁的繁星,岁月的每一分流动都在他心上划下印痕。
还能陪着小白走多久?还能护着她和孩子们多久?他一边沉湎于家人给予的温暖,一边时时在自问。
然而,思想得越多、探查得越多,却越是发现答案与他的预想背道而驰。尊神的寿数与寻常仙者并不相同,也许最先离去的并不是他,也许他在意的人都会逐渐远去,这个答案使他埋于心底的不舍迅速蜕变成了不甘——为什么得来不易的幸福无法长久?为什么凡人能够拥有的白头偕老却成了他的奢望?
执念便在那时露了行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