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连续下了几天的雨,破败阴暗的建筑渗出霉味,阿贝尔从面包店回来,雨水落在她的老旧斗篷上,滴滴答答地淌着。
她的门口有处避雨的角落,屋檐下放着几盆绿油油的蔬菜,看上去被人精心打理过。现在那里多了个蜷缩成一团的瘦小身影。阿贝尔没有立刻进屋,而是上前摸了摸那团瑟瑟发抖的小孩。
小孩一推就倒。这年头死人也不是新鲜事,秋冬的雨一次比一次冷,冻死了不知多少饥寒交迫的人。
倒下的小孩向她求助,饥饿使他无法张嘴说话,只能发出嘶哑的嗓音,寒冷冻的他四肢僵硬,他想爬,可连动一下手指都很艰难。那双血红的眼睛哀哀地看着她,雨水打湿他的头发,一缕缕贴在额头,显出触目惊心的疤痕,这张脸上的烧伤遍布半张面孔,辨识度非常高,阿贝尔一眼认出他是隔壁家的孩子。
菲姆斯,一个可怜的小男孩。幼年被母亲投入燃烧的壁炉,烧毁了他的所有,母亲弃他而去,父亲痛恨他,藤编的枝条抽在他身上,要将邪祟去除。这位信奉神明的父亲,在不久前回归神明的怀抱。
现在,这个可怜的孩子倒在她门口,看上去快要死了。
“菲姆斯,”阿贝尔叹了口气,“要来我这里吗?”
菲姆斯做不出任何反应,也没有拒绝。
阿贝尔先回家放下纸袋,生起炉火,环顾家中,地面也稍微受了潮,只好架着菲姆斯的两只手臂,艰难地拖进屋,把他安置在些许温暖的炉火旁。
他的身体十分虚弱,她甚至能摸到他单薄衣服下的肋骨和没有一丁点脂肪的皮肤。
连日的阴雨天,空气中都是苦咸的气味。
炉火渐渐旺了,木柴烧得噼啪作响,阿贝尔脱了斗篷挂在门上,顺便择了一把菜叶。风雨隔绝在门外,火焰烘烤在身上,她冰冷的手指舒服许多。
也许是暖和了,菲姆斯不安地动了动,小心翼翼地看她。
“虽然知道你害怕火,但是——没办法,你现在非常需要它。”阿贝尔一边说,一边为他擦干水痕。吸水的擦手巾撩开他过长的额发,碰到他的疤痕时,他闪避着往后退,却因为身后翻滚的热浪无法动弹。
阿贝尔拉过那只瘦小的手,把擦手巾塞给他:“你自己来,我去做饭。”
菲姆斯捏着擦手巾不敢动,视线紧紧盯着她,观察她的表情,终于确认她没有生气,才敢去擦身上的水。刺骨的寒冷冻得他不停颤抖,他往火源靠了靠。
阿贝尔起身揭开锅盖,中午的肉汤还有剩余。她把做饭用的锅吊在炉火上,节省了叁顿饭的柴火料。
菲姆斯对她的动作产生兴趣。她搅拌肉汤,他看着;她放入菜叶,他看着;她盖上盖子,挨着菲姆斯坐下,两人面面相觑,听着锅里咕嘟嘟的动静。
阿贝尔注意到他还湿透的衣服:“你舒服点了吗?要不然,回家换件干衣服吧?”
菲姆斯摇头:“我……”话一出口,沙哑嘲哳的声音难听得像被掐住脖子的乌鸦,他立刻闭嘴,把头埋在双膝里。
阿贝尔短促地笑了一声:“你怎么把自己吓到了。”
然后去拿新买的黄油面包,掰了一半给他:“少吃点,吃多了会吐出来。”
菲姆斯接过黄油面包,小口小口啃着,十分听话乖巧,阿贝尔很满意,舀了一碗肉汤给他。
滚烫的肉汤冒着诱人的热气,不是父亲吃剩的残渣泔水,也不是冰冷半生的土豆,肉汤上面还漂浮着香气扑鼻的猪油和青翠的新鲜菜叶。
菲姆斯迫不及待灌了一口,被烫得整张脸皱成一团。
阿贝尔愣住,夺走他的碗命令他:“你是不是傻,别咽下去,吐掉!”
菲姆斯捂住嘴拼命摇头,梗着脖子咽下去,不顾流血的嗓子哀求她:“对不起,对不起,请不要扔掉……”
阿贝尔目瞪口呆,她把碗放得远远的,卡着小男孩的下颌逼迫他张嘴。孩子的喉咙被烫出血,或者说,他的舌头、他的口腔被沸腾的汤折腾的全是血泡,触目惊心。
她心里咯噔一下,从没见过这种场面,整个心都悬起来,不知所措。
菲姆斯很难受,依然费力去够那碗汤。
“你、你别喝了。”阿贝尔脑子一团乱,“不是,我的意思是,你等会再喝,等不烫了……你别哭,哎呀,我去药剂店,我去问问怎么处理……”
菲姆斯不怕流血,他恐惧没有食物,鲜红的眼睛落下泪水,阿贝尔原本就慌乱的心更慌了。
吸气、吐气、吸气、吐气,深呼吸很多次,阿贝尔放开他,冷静地端起碗说:“我喂你,张嘴。”
菲姆斯安静下来,如果忽略他渗血的嘴角和他对食物疯狂的模样,他真的是一个很乖的孩子。
她一勺一勺地喂,他便一口一口地吃。吹凉了的汤即使不烫,对伤口的刺激也无法忽视,可菲姆斯丝毫不受影响,疼痛着吞下每一勺肉汤,一声不吭。
硬着头皮喂他吃完肉汤,阿贝尔让他张嘴,他也听话地张开嘴,满嘴的血泡瘪了下去,她不知道怎么办,问他能不能先回家,她去药剂店买点药给他。
菲姆斯眨巴眼睛,一碗肉汤下肚,声音也不那么哑了,他小声说:“……我家,塌了。”
可能是连续的降雨,破败的贫民屋承受不住吸水膨胀的建筑材料,塌得只剩四面墙壁。
然后他出来寻求帮助,阿贝尔不用想也知道,平日里对这个“丑陋的小怪物”避之不及的乡民们,怎么会提供帮助?甚至有可能,巴不得他早点回到魔鬼的巢穴中去吧……
阿贝尔向来是不信这些的。她换上还在滴水的斗篷,再次踏入雨中。
隔壁的屋顶确实塌了,大约是她外出的这段时间塌的,回来时的注意力全在菲姆斯身上,也没注意那本来就破旧的屋子了。
雨还在落,不知什么时候停。
兜兜转转来到药剂店,托里大叔正准备收拾关门,见到阿贝尔,笑着说:“小阿贝尔,今天没有植物生长剂,你明天再来吧。”
阿贝尔摘下兜帽:“谢谢托里大叔,但我不是来买植物生长剂的,请问你有没有治疗烫伤的药剂?可以吃的。”
“有,你等着。”托里从抽屉里拿出一管泛着黄色的药剂递给她,询问:“你烫伤了?”
阿贝尔付了钱,看着快要空掉的钱包难过:“不是我,是菲姆斯。”
托里大叔面色一变,想说什么,忍了忍,还是说了:“阿贝尔,那个怪物被神明诅咒,是魔鬼的眷属,你平常帮他,我们就很有意见了,现在连他的父亲都抛下他,奔入神明的怀抱,你当心别被他染上诅咒。”
阿贝尔不轻不重地点头:“我知道的,谢谢你,托里大叔。”
托里大叔还要说下去,阿贝尔已经披好兜帽,收起药剂回去,托里大叔突然想起妻子的叮嘱,连忙说:“我妻子很喜欢你养的花,那束花让我们十周年的婚姻变得更有意义,她让我告诉你——你是被神明偏爱的孩子。”
被神明偏爱,才会种的出如此漂亮的花。这是乡民们对喜爱的人最高的赞美。
——也可能是对她的警告。
阿贝尔停下脚步,这次她正视托里大叔的眼睛,郑重地说:“替我向托里斯弗艾女士问好,感谢她的称赞,我很高兴。再见。”
告别托里大叔,她走在潮湿的泥泞路上,回家的脚步却转了方向,往面包店走去。
是时候囤些干面包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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