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家住的是散装老小区,楼不高,房子旧,电子对讲门还是街道统一安装的。好在位置绝佳,沿着小巷子下台阶,过条街就是海边了。不在旅游季节,这个区域很安静,附近住邻居也都是老人居多,周末有子女晚辈来探访,显得比平时热闹些。艾黎家住二楼。只这些并不算高的台阶,韩棠走几步,就要休息一下。艾黎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有点儿起步就得熄火的停顿感。走到家门口,她终于忍不住问:“姑姑,您这膝盖又疼啊?”
“嗯。”韩棠应声。
艾黎低头看看她脚上的鞋子——倒是很轻便的运动鞋,走起来会轻松些。可是姑姑每天的步数,在她朋友圈里都是排到前几名的……走那么多步,再轻便的鞋也不会不觉得累。一想到姑姑的那么多步数,都是在家里转来转去、菜市场、超市……还有那些围绕着家务活来的事情,她又是心疼,又是心烦。
“什么时候开始疼的?”
“一直。没有不疼的时候,轻点儿重点儿而已。”韩棠淡淡地说。
艾黎顿了顿,说:“您跟我妈,简直……”
“生产队的驴是吧?”韩棠站在艾黎家门口,看了眼艾黎。“你懂什么是生产队?你见过驴?逮住个词儿用到絮烦,跟楚风眠学个新成语似的。”
艾黎笑起来,“好好好,我不说了行了吧?”
“下午我给顾梦晨安排相亲,你跟我一起去。”
“我干嘛去!”
“给我开车,我腿疼。顺便陪我喝杯咖啡。”
“就只喝咖啡?”
“嗯。”
“那行吧。”艾黎答应。
这时门开了,韩柏在门里看着这姑侄俩,说:“怎么净在门外头说话了,赶紧进来啊。”
艾黎跟韩棠对视一眼,两人都笑了笑。韩棠叫声大哥,跟着就进了门。韩柏发出近似“哼”的一声表示应答,看看艾黎,眉头就皱了下。艾黎只当没看见父亲那神情,也没叫他,挤进门来,两脚相互一踩,把脚上的运动鞋脱了下来。狭小的门厅里顿时充斥着汗味。
韩棠照着艾黎后背拍了一巴掌,说:“臭死了!快点儿去洗个澡……”
艾黎嘿嘿笑着故意往韩棠身上蹭了蹭,拎着大包小包冲进厨房去,朝里面忙碌着的母亲喊了一声“妈,我二姑来了”,扔下东西就进卫生间洗澡去了。韩棠也喊了声大嫂,先把艾黎换下来的鞋子刷了刷浮灰,拎去阳台上晾着,回来脱了外衣洗过手,见韩柏已经在厅里坐下来,把茶泡好了,朝她一摆手示意,自管开始看电视了,想跟他说几句话,又不知道从哪儿开始说,看看他,一身半新不旧的家居服,干干净净的,头发有点长,脸瘦瘦的,也利利索索的……这不是他的功劳,是牟艺琳的功劳。
她心里想着,叹口气,大嫂从厨房里出来,招招手。
“不是说好了,中午我哥做饭?”韩棠故意大声问。
韩柏又发出近似“哼”的一声,抬手摆了摆。
牟艺琳说:“是他做。我先给归置归置。”
韩棠撇了下嘴,进了厨房。只有六个半平方的小屋子,恨不得每一寸都利用到极致。牟艺琳比她矮了几公分,但人极瘦,因此倒显得不那么占地方。韩棠从门后拿了件围裙,牟艺琳一把夺了过去,放到一边,继续择菜,说:“叫你过来是说会儿话……你在家干活干不够是吧?”
她说着,把一旁的一个高脚圆凳往韩棠这边踢了踢,让她坐下说话。等韩棠坐下来,她问:“家里没什么吧?”
韩棠坐下,抓了把豆角拿手里开始掰筋儿,说:“没什么。我就是逮着个机会出来喘口气。”她肩膀松弛下来,听着牟艺琳和她闲聊着,最近这边老邻居又是谁谁去世了、谁谁家的孙辈结婚了……快两年了,婚礼像是少了很多,许多年轻人结婚也不办酒席因为不知道会不会因为疫情被取消;丧事却像是多了不少,可也因为同样的原因,一切从简了……她把择好的豆角放到篮子里,说:“我最近老想起妈来。”
牟艺琳戴着花镜,这是从眼镜上方看了她,问:“梦见的?说什么了?”
“那倒没有。要说什么不还是累了你。”韩棠倒笑了笑。
母亲生前一直跟艾黎家一起生活的。韩柏是远洋船员,年轻时一出海,动不动就是一年多,回家来休息不了多久,又要出门,家里的事,都靠牟艺琳。好在母亲虽然对待子女严苛极了,跟媳妇相处得倒还算过得去,这也多亏了牟艺琳能忍让。牟艺琳做了大半辈子产科护士,在护士长的位置上退休,接着照顾病了好几年的老婆婆,辛苦自不待言……娘家的事,她是帮不大上忙的。楚天阔那个人,口口声声是女儿不必养老,那是儿子的事……她回家帮帮忙,都跟做贼一样快来快走。牟艺琳很体谅她,从不说什么。可这是她心里的疤……母亲去世之后,她一次都没有梦到过她。每次听到牟艺琳说妈妈又在她梦里说要吃这个吃那个,赶紧买了回来做好摆供桌上香,她都觉得羡慕极了。
“这有什么累的。我现在连个看孩子的机会都没有……每天老是在找事做。”牟艺琳看看韩棠的神色,晓得她想什么,抬手肘碰碰她。“别瞎想。哎,最近手上有没有合适的人啊?”
“有合适的人要干嘛?”艾黎的脑袋突然从厨房门帘缝隙里钻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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