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珊瑚而来的,还有李正盈的一封信。
「大概是关于您与李小姐打的赌。」
李将军的女儿意外有些江湖习气,平生最讲究诚信义气。关绮归家,不知道前因后果,那人便贴心地自己写了。
「看了一天的书,头疼死了。」关绮打了个哈欠,「你读给我听。」
散卓犹豫了一下,瞄了一眼关绮,这才将信封拆开,为关绮念了起来——李正盈与关绮写信,当然用略去礼节的大白话,散卓读起来并不吃力。
事情大概是这样:花杏秋考门门上等,被派遣到衙门做政务考核,按表现评定年后见习去向。关绮本也和她一批,因为请假推迟不能报到,空出的位置便找了个民生补上了。
「然后呢?」关绮问。
散卓接着看信。「诶?」她有些惊讶,「是位会试落第、洁身自好的老举人。」
李正盈隐去了姓名,但关绮猜也猜得到,补位的多半是那位叫周靖的举生。
周靖年纪不小,应当还未娶亲。花杏在关绮面前夸过她几次。讲道理,要是关绮不幸此生投胎做了门户男子,看这两位姑娘站在一块儿,都不知道该往哪块木头上面攀。
她们两位一同出门,花杏还能在饮酒这一项上带坏别人呢。
「也难说,」关绮回想了一下周靖平日里的神态做派,「在情事上没有野心,在仕途上也会有。要是跟着我能捞个一官半职,周姑娘说不定玩的比李正盈还野。」
散卓此时已经目阅完了后一段,对关绮的准确预言不得不有些惊讶。
「花小姐见习的第二日,就被举人娘子拉去文庙还愿了。」散卓借着读,「庙外头,一排樟木烟罗的马车整齐排列,每一架上都有敬告回避的金色铃铛。」
关绮立马心领神会——
这些是太和宫的人。
太和宫是前朝孝后特意为上元君修建的居处,历代都有皇室卿少后侍,受到皇帝的恩典从宫中迁来居住。目前宫内身份最显赫的修士,该是当今圣上的长子。这位贵卿名声并不太好,连带着整个太和宫都有些风言风语。
然而再怎么说,这也是个体面地方,不少母亲溺爱过度、不舍得嫁出去做新婿的贵少,也愿意花一大笔钱到这里修行。在道法上有些钻研的平常男子,靠给这些公子们做学问,也能勉强养活自己。
这样的话……
那位悯真小天君,拿着度牒行走这么远,大概想在太和宫找个职位咯?
「侍从道士?」散卓皱眉,「他们来拜什么文庙呢?出家了也不用给姊妹祈福,抛头露面的算什么。」
关绮低头微笑,「是那位要挑面首吧。」
「谁?」
当然是云和贵卿——啊,关绮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现在该叫云真天君。
皇帝的长子,和上章公主养在一位君侍宫里,兄妹关系极亲。
本朝有五位公主,皇帝亲生的卿少却只一个。陛下花重金翻修太和宫,就为了让他带发修行,不必出嫁离皇宫太远。这位也毫不「辜负」母皇的宠爱,奢靡淫乱这方面上,比江南水乡的二世祖小姐更甚。欺男霸女的事情做过不少,案子却一步走不出太和山。
不过这些传闻在贵人之间聊聊也就罢了,散卓不必知道。关绮思考一下,只说:「出身高贵,便自以为可以践踏风俗的小少爷罢了。」
散卓似懂非懂地点头。
总而言之,周靖不知怎么的与云真天君有了勾连,常常约在附近的宫观见面。她害怕督学发现,便以「熟悉风俗」的名义,天天劝着土司小姐陪着她去。
「这……」散卓略有迟疑,「这位举人小姐,胆子也忒大了些。」
「我朝最不缺勤恳的士人,最缺让这些士人填补的官位。」关绮倒是毫无波澜,「周靖考了几次都名落孙山,自然也要谋求别的出路。这时有贵少说你是佳人才俊,可以保你有个锦绣前程……你又会怎么想?」
「自是感恩戴德,心生爱慕。」散卓喃喃道。
关绮欣慰地点头。
周靖念书用功,真正做事却少点变通,迂腐守旧,可堪愚钝。如果没有遇见贵人,凭她的家世,大概一辈子也没法在官场出头。
反正那位贵卿也是个美人,做个入幕之宾,给自己挣点前程,稳赚不赔。万一搞出了孩子,大抵会由皇室出面,给自己找个好岳家,横竖不亏
无论男女,只要有些权势,天生就懂得这种操纵人心的戏码。按关绮看,这位贵卿的好戏应该还在之后——失魂落魄的年轻书生,为了与上章公主见面的机会,什么都做的出来。
「那花杏又是怎么回事?」关绮问。
「说是被另一个道士缠上了。」散卓翻了翻手中的信纸,「是个在举人娘子那姘头身边侍奉的小郎。小郎年纪轻,见主人的奸情就发了春……」
话音渐小,散卓的脸蛋却红透了。
关绮一把抓过李正盈的信——啧,不愧是李大小姐,满片粗鄙下流之语——快速扫过一眼,大概是这么个意思:
花杏陪周靖赴约几次,撞上了位投怀送抱的小郎君。十几岁的少年如未红透的蜜桃,味道略涩,口感却爽脆十足。花杏尝过一次,惦记上了那种味道,早就把家乡的夫郎抛在脑后了。
在信的末尾,李正盈无不可惜地认输——中间夹杂了几个应该被圈改的脏话——并苦苦哀求关绮安排她和连懿吃顿便饭。
「想得美。」关绮将薄纸重新塞回信封,「李姑满和我开这种赌局,这么多年就没赢过一次。」
「小姐看人真准。」散卓及时拍马屁道。
「倒也不是。」关绮挠头,「花杏对她家的郎君确实有真心,做不出停夫再娶的事情。等这一阵新鲜劲过了,未必会给那小道士——或者其他什么莺莺燕燕什么好脸色,爽利地一脚踹开,回老家之后照样是位痴情的贵女。」
散卓见过李小姐,对这位花小姐却不相熟。她想了想关绮的话,问道:「您认定花小姐痴情,怎么又这样下注呢?」
关绮微微一笑,「直觉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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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直觉又是个什么东西?
关绮翻来覆去,思考到夜半,还是不得其解。点灯起床,看见桌上母亲派人送的宵夜,这才恍然大悟。
花杏与郎君指腹为婚,青梅竹马。对方有个好家世,花府不敢乱来,对花杏从小严加管教,养了位束身自爱、金石不渝的大小姐。
土司小姐确实有颗匪石之心,可她毕竟没有过放肆自己的机会。
贵女叁夫四侍是常态,多愁善感,一颗心能与几个男人用。但其中也不是没有「一心一意」的存在——她母亲便是个好例子。
虽说关以桑内宅冷清,与结发夫郎感情恩爱,未迎娶过其他男子,可她年轻时也有过一段放浪时光。
甚至于——
算了,那件事还是不提的好。
言归正传,同前几月的花杏相比,母亲见过大风大浪,自己选择了清净的生活,而花杏却是在周围人的安排下,自以为愿意与夫郎双宿双飞。
两相对比,自然不难看出花杏的「守身如玉」是多么不堪一击。
关绮对这个结论感到非常满意,连夜点灯给李正盈回信,问她愿不愿意再赌一局,看花杏会不会把这位新宠带回云南。
夜半露重,她光脚趴在桌子上写字,又加重了风寒。次日关以桑喊她用早膳,关绮只好提前用药材熏了鼻子,保佑母亲不会发现——
「阿嚏!」
——可一个没忍住,还是在关以桑面前打了个喷嚏。
「得了,」关以桑放下筷子,「这饭是没法吃了。」
一边待命的多蹑拍拍手,侍儿便来撤下了小桌上的餐食。服侍完两位贵人漱口,多蹑亲自端上了一壶北苑初产的蓬莱云。
「下月是帝君诞辰,执徐公主手上有一卷金择的小品,打算作为贺礼送上。」关以桑抿了口茶。
小品画卷并不适合作为寿礼,不过这毕竟不是隆重的生辰。金择真迹难得,帝君也是当世的有名藏家,其实也是件匹配的礼物。
然而关绮不知自己于此何干,只是点头,请母亲接着说。
「执徐君相当珍惜这几卷画作,希望留下几幅摹本收藏,只是苦于找不到合适的画师。殿下知道你是罗女史的学生,便想派人接你过去。」关以桑说,「反正你现在陪不了你姐姐,在房里待着肯定也没有念书……我倒也没有正经理由回绝。」
哦——
「什么?」
「你不想去?」关以桑挑眉。
「不是,」关绮赶忙摇头,「就是好奇怎么会轮到我。好久没碰过笔了,正手痒着呢。」
「倒是把这份心思留着读书。」关以桑照例要带这么一句,然后清清嗓子,「这件事纨纨应该不知道……从她足月离职待产开始,殿下似乎还没同纨纨见过面。」
这话有些言外之意。
关绮抬头,冷不防撞上了她的眸子,把自己吓了一跳。
「就是我这个位置的朝臣,」关以桑看了一眼手上的茶杯,似乎想从瓷器的图案里找到合适的词语,「也到了选边站的时候了。」
「母亲的意思是……」
「画完就回家,」关以桑淡淡地说,「最好是别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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