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睁开眼睛,看到箭已稳稳落在标靶上,不禁发出感叹:我已经入道了吗?
没有。他在身后淡淡说,当我握着你的腰,你也不会心猿意马魂游九天的时候,你就可以入道了。
不过这样的话,已经不能再乱她的心了。
射箭确实修心养性,至少在射箭的那一刻 ,可以身在红尘中,心在红尘外。
洛伊依然每天到町屋喝三杯茶,在可能醉倒之前离开,陆安迪还记得要替他射出的那一箭,但洛伊再也没有提过。
他在等什么?
洛伊来京都,绝对不会是来喝茶和教人射箭,他没那么闲。
直到有一天,陆安迪指着快要空掉的茶叶罐,告诉他:喝完这一次,就只剩最后三杯了。她认真地说,不过,我想那应该是最好的三杯。
洛伊挑起眉:哦,为什么?
因为明天是十五。这里的水质会随月亮的潮汐涨落变化,明天该是最完满的时刻。
这不是陆安迪信口胡说,而是她跟母亲冲茶多年积累的经验。她在坪庭的那株南天竹后发现了一小洼水 ,水位每天都会升高一点点,明天就会升到一个小小的洞口,从那里流入一条细小的水道,重新进入新的循环。
然后她懂了,那洼水,就是月相。
不得不承认,日本人的匠心,对细节的追求,对精神的洞察幽微,确实令人叹为观止。
那明天我们不在这里喝茶了,我带你到另外一个地方。洛伊的眼眸亮了一下,那里有人替我们冲茶。
陆安迪好奇:在哪里?
大德寺。洛伊抬头,看向天井外露出一角的灰檐翠柏,一休大师八十岁后坐禅的地方。
第二天,他们一起去大德寺,同行还有一个翻译。
走入大德寺深处,游人隔绝,四周枝叶葳蕤,苔痕青墨 ,一条曲径通向幽深的禅房。
但禅房之外,却是一片白沙,茫茫如雪,陆安迪经过这片枯山水时,忍不住停了一下。
主人被称为内藤先生 ,是一位穿着黑衣和服的老者,眉目清瞿,声音却异常苍劲沉雅,气质与她那位弓道老师颇有相似之处 。坐在内藤先生旁边的少女,也是一身黑色和服,却梳着俏丽的丸子头。
少女的面前,摆着茶道茶具。
同来的翻译自然而然地坐到陆安迪身后,因为洛伊与她,才是这里真正的客人。
但当洛伊开口用日语与内藤先生交谈的时候,陆安迪才知道,带一个翻译来,纯粹只是为了照顾不懂日语的自己。
主客间一问一答,仿佛相谈甚欢,陆安迪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少女那双美丽明亮的大眼睛,却带着一丝好奇,一眨不眨看着洛伊。
是了,只要是个女人,谁又能忍住不看他呢。
身边的陆安迪却有些跑神。
其时正当正午,阳光照着禅房外的那片白沙,微光如尘,宛如沧海。沙海东西两边各立着一块白石,极简,也极致。
陆安迪就看着这两块石头。
他们聊了一阵,茶道程式开始,她才收回心神。
早就听说日本茶道仪式严格,程序繁琐,宾客之间都有既定的礼仪,这里显然进行了简省,至少他们不用鞠躬,不必跪坐,洛伊的腰一直很直。
像他那样的人,无论在哪里都不会跪着吧。
但简省的只是喝茶的人,不是冲茶的人,和服少女起身,郑重地拜过秋花、字画、器具,才重新坐下来,取出腰间一块红色小巾,开始拭擦茶具。
擦完茶碗、茶杓、茶筅各种器具,收起方巾,才开始投茶、注水、调膏、击拂、点打每个程序一丝不苟,极尽仪式之美。
最后少女左掌托起茶碗,右手轻轻旋转,将茶碗正面花纹旋转到客人面前,轻抚碗身,这是敬客。
第一杯奉给洛伊。
再从洁器开始,各种仪式重复一次,第二杯奉给陆安迪。
全程人声寂静,仿佛默片,入口满腔苦寂,就像亭外的枯山水。
再看白沙与孤石,只觉一种空寂散淡充塞心灵,就在那一瞬间,她体会到了侘寂。
一种似乎是残缺,又似乎是完满的空。
有些怅然,又有些欢喜。
人生如白驹过隙,如梦幻泡影,如朝露疾电,似乎只有那样的空,才能容纳那无形之大的孤独与寂寞,让心灵得到浮游天地的自由
再回过神来,却看到面前的老者正在对她微笑。
内藤先生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身后的翻译对她说:陆小姐,内藤先生请你沏茶。
然后捧出一个木盒,放在她面前。
那是她和洛伊在町屋里用的茶具,还有一个漆器小罐,盛着最后三杯茶的茶叶。陆安迪看向身边的洛伊,洛伊对她点了点头。
那是按你的意思来就好的意思。
陆安迪开始沏茶。
日本茶道的美,在于形式之美,器具之美,流程之美。但陆安迪要沏的,却不是茶道,而是茶。
茶就是茶,去其形式,还其本心。
心是饮者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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