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太久没能做一个平静的、远离现实中所有嘈杂的梦。
在梦中,身体比行走在泥泞的道路上更轻,四周萦绕着席卷花香的暖风。
源千穆睁开不再沉重的眼,洒入花丛的光也落入他的赤眸中。
这时,他听到了一个劝慰般的柔声低语。
那悲天悯人的声音对他说,留下吧,停驻在这片开满风信子的深紫花海,他就能得到解脱,享受到永远的安宁。
是个分外诱人的提议。
他差一点就心动了。
‘解脱啊……我想要的,的确是解脱。’
‘但不是现在。’
他说完,这个难能可贵的梦也就哗然破碎了。
回到现实以后,被酒精晕染的血色早已无声退散,恢复到苍白薄弱的红发男人再一次缓缓睁眼。
他已经不在酒吧了,有人带他回到了“家”,他正躺在熟悉的床上,床被细致地盖到了胸前。
金发女人静静地守在床边,不知握了多久他从被角滑出,没有手套遮挡的冰凉左手。
“对不起。”
除了这三个字,源千穆无话可说。
对Gin的歉意还能说出来,但他对她的愧疚若用文字来倾吐,只会显得苍白而敷衍。
源千穆至今仍未对自己一路做出的全部选择后悔,然而,当他看着女人因憔悴而不复美艳的面庞时,悔意在他干涸的心间滋长。
与那五个白痴阴差阳错的相遇,非自愿地撬开了他封闭的内心,而后与诸星大和宫野志保又是因缘际会才凑到一起的相处,起到的作用,不只是帮他下定一条路走到黑的决定,也不只是让他悲哀又可笑地意识到,他和那个男人的兄弟情谊,大概只能永久扭曲纠缠下去了。
关于“亲人”,源千穆总是在下意识回避。
那时避而不谈,是因为他还有更多时间来犹豫,如今没有时间了,他不能再自私地任性下去。
他隐瞒了她很多事,明知道她希望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活着,仍一意孤行,如今以这副模样出现在她面前,可以想象,会对她带去多可怖的伤害。
所以他说不出多余的字词,沉默而落寞,就像在等待注定会到来的愤怒责怪。
——如果贝尔摩德因此对他失望……不,肯定会失望的吧,他伤透了女人的心,被失望透顶的抛弃,也是,理所应当的。
源千穆想着,没有觉察到此刻的自己看似平静接受了现实,空洞的眸底却漏出了几丝不像他会有的惶恐。
女人看到了。
贝尔摩德从不会错过他明显或隐晦的心境变化,她比源千穆以为的还要了解他。
他的任性,他的胆怯,他的固执,他不屈不折的高傲……以及,此时此刻,解开所有掩饰的他非常害怕。
就像一只找不到回家方向的可怜小兽,他消沉不安,不确定那个人还会不会伸手牵住他,带他回家。
“不要害怕呀……我不是就在这里吗。不管你在哪里迷了路,我都会一刻不停地赶来接你,带你回家。”
女人拥住他,泪水滴入他散乱的红发,转瞬不见:“我永远支持你的一切决定,正确的,错误的,任性的,会伤害到你自己的……如果我不认同,不相信你,还会有谁能无条件地支持你呢?”
“……没有了。”源千穆缓缓开口。
如果说,有一个人,是最先来到他身边,始终比关心自己更在意他的家人——贝尔摩德,莎朗·温亚德,只有她。
只有这个女人,是这个世界唯一会无条件支持他的任何决定的人。
当他们在夜的庇护下互相依偎时,贝尔摩德用完美的演技藏起了自己心间不灭的怒火。
在源千穆看得到的地方,即使恨不得将诸星大碎尸万段,她也不想表现出自己万分狰狞的一面。
可是,她的想法又是矛盾的。
一方面是只有将叛徒挫骨扬灰才能消解的恨意,贝尔摩德默默祈祷着,希望去追杀管他为什么没逃的叛徒的Gin不要出岔子,必须把该死的无耻老鼠抓回来,用最残酷的手段折磨致死。
另一方面,她想——
如果还有百分之一挽回的可能性,她都不想这么做。
带锈的钝刀反复不停割在女人鲜血淋漓的心上,她痛苦不堪,几乎要控制不住绝望哭泣,同时用刺耳尖利之语拼命诅咒命运。
然而,沉默的时间并没有多久。
“——走吧。”
在红发男人耳边响起的嗓音是那般轻,女人紧抱住他的双手又是那般用力,仿佛稍一松开他就会消失……是了,无论放不放开,他都会离她而去。
贝尔摩德的眼中闪过钝痛,暗咬牙关,她便像被烫伤一般猛地松开臂膀,声线忽然不可抑制地高昂起来:“那只该死的老鼠……诸星大,他没有立刻逃跑,是想带你一起走!”
“走吧!在天亮之前离开岛国,Gin那里我为你挡住。”
再深深看向微愣的红发男人,女人仔细收敛好不能外露的不舍,她美丽的蓝眸像陡然燃烧了起来,激烈之余尽显疯狂:“只要暂时拦住那家伙,至少在天亮……对,至少在那之前,你们离开的消息,传不到那一位的耳里。”
“贝尔摩德,我……”
“嘘,听我说完。”前一瞬的疯狂一闪而逝,贝尔摩德微笑起来,看向男人的眼神温柔如午后的粼粼湖水,“我们说好了不是吗?我会支持你的一切决定,只要,这是你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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