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倒不是,”婳临渊忧心忡忡,看向被福春山擦得锃亮的枪,“可惜你以后不能去雨林打猎了。”
“嘿嘿,这有啥好可惜的。我要是去了不就露馅了?我们定下的规矩,我总得带头吧!”福春山抚摸着他的爱枪,大喇喇地笑。
过了几日,婳临渊发现毛茛、黑柴、尾穂苋、雁来红等搭配熬成汁可以缓解怪病,虽然不能完全治愈,但能让红疮溃烂得慢一些;镇上的茅草屋都修好了,有人在屋后围了一圈地,种起了玉米;不能进雨林打猎的男人们就在镇子后面蹲守兔子和巨松鼠;还有人不知道从哪里捡了一只老山羊,说要圈回家养……
一切都在好转。
唯独镇上对染病的人厌恶日益加重。
起先,人们只是出于恐惧才驱赶生了怪病的人,但当镇上有了山神的说法,恐惧就变成了厌恶。人们倾向于因为自己诚心诚意,善德善行,所以得到山神庇护;而那些染病的都是心存恶念、坏事做尽,活该他们染病。但凡谁家有人生了怪病,很快就有碎言碎语,说那人如何卑鄙龌龊。哪怕是镇上出了名的大善人,一旦染了病,就会被扣上‘伪善’的帽子。
“看着老实,私下不知道做了多少坏事!”“对山神不诚,才会被恶鬼盯上!”……久而久之,染病的人也以为自己不够心善,深深地厌恶自己。
这让婳临渊很苦恼,他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都吃了幽猴肉,可有人病了又有人没病,但他知道染病和品行没有任何关系。自从山神的说法在镇上传开,病人饱受冷眼,婳临渊内疚又自责,把熬好的药汁端进屋,都不敢看他们的眼睛;尤其听到有人委屈地哭诉‘我没有做过坏事啊?’他几乎都要脱口而出,‘对,你没错’,可他说不得,只能搁下碗,仓惶逃开。
这种内疚渐渐成了婳临渊的心病,他日夜不眠,头发都白了许多。福春山叫来祭司们,商量着如何再‘编排’一个故事,可还没等他们想出好的对策,就有新的说法从茅屋里传出来了——不知是谁说起,发病的人死后会变成山神的引路人,领着山神来到镇上,如果没有他们‘引路’,山神就会在海上一直游历。
染病的人们很快就接受了这一说法,深信不疑并且为之高兴。他们被镇上的人摒弃,还饱受怪病的折磨,眼睁睁看着同伴一个个死去,但这和能陪伴山神比起来,都算不上什么。一想到能常伴神明,他们就不会为亲人的舍弃而难过,更不那么害怕死亡了。
“这不是很好么?”福春山安慰道:“不用我们费心想故事了。”
婳临渊轻轻嗯了声,心中的不安更重,他们只是散播了山神的存在,无论是山神宽脸大耳的形象,还是出身在岛上、人死后会常伴山神的说法,都是镇上的人想象出来的。
山神的故事已经脱离了他们的控制,像疯长的苔藓,遍地生根,席卷一切。
第八十三章 鲸落(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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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西斜,倦鸟恹恹地飞回巢,从踏入雨林到听婳娘讲到这里,似乎过去了几个世纪。
虽然听上去荒谬,顾长愿倒也大致明白了,所谓山神,其实是婳临渊利用了人们的恐惧创造出来的信仰,不管它有没有道理、经不经得起推敲,在那个人心惶惶的年代,人们早就失去了判断力,或者说早就无能为力,渴盼着有神明来拯救他们。山神的出现恰是时机,与其说它是婳临渊为了安抚人心编造出来的,还不如说是全镇的人一起臆想和催生出来的,所以人们不仅轻而易举地接受了山神的存在,还在自发地加了更多具体的东西来巩固它,比如外貌、出生、喜好,让山神更加符合自己的想象。
最先想象出山神的婳临渊无疑是聪明的,在民智未开的岛屿上,知识越贫瘠,想象就越丰富,任何无法解释的东西,只要交给想象就一切都说得通了。暴雨是恶鬼作祟,染病是被恶鬼缠上……婳临渊不仅没有束缚这种不着边际的幻想,反而迎合他们,塑造了能引诱和统领他们的神,让山神成为牵引镇上的力量,代替无力掌控部落的祭司,掌管这座蛮荒的岛屿。
只可惜,他们无法完全控制人们的想象,想象就像病毒,繁殖再繁殖,蚕食再蚕食,最早想出死后能陪伴山神的病人,或许只是为了自我安慰,让自己不那么害怕死亡,但当他把想象说出口,就成了集体的想象。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当所有人都说同一个谎言的时候,谎言就成了真。
婳临渊想澄清了都澄清不了了。
顾长愿看向四周,岐羽依偎在婳娘怀里,看不见脸;边庭、何一明和高瞻没太多表情,他们原本就不相信山神,只是安静地听着;孙福运一脸阴沉,看不出在想什么,唯有凤柔,瑟缩在角落,眼里都是惊恐的神情。
“所以,山神其实是你阿爹和其他祭司们编造出来的??”
说什么火祭是千百年的传统,不能擅闯雨林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可听婳娘一说哪有千百年?!分明不过六十年!
所谓山神,居然是一撮人在篝火边聊出来的!
是统领镇子的祭司为了糊弄人们编出来的!
她半生的虔诚都给了一个谎言!
这叫她怎么相信!
“那……火祭是怎么回事?”
“火祭……”婳娘忽然苦笑了一下,嘴唇像两扇爬满青苔的石门,艰难地翕动:“火祭是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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