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年后。
旧城西斯科区。
临近南城修道院的旧集场还没开市,冷风里就已飘来混合着浓烈香料和盐炒马肉的臊气,市场两边熙熙攘攘,只有矮墙颓垣处还残留着几年前的瓦砾残渣。
‘呱呱——’
一群黑鸦扑棱棱地掠过掉漆尖顶,不远处教堂塔楼中响起早钟,阿道夫酒馆内热情的女招待们打着哈欠开了门。
开着半扇窗的二楼,一个年轻的女人蓦地惊醒,冷汗涔涔。
与此同时,酒馆招待的敲门声在外头响起。
“啧,吵死了……”她身旁躺着的裸男烦躁地蒙住头。
伊尔睨了眼他,随口对外应答了声。
招侍的脚步声远去。
一双白皙的裸足踏在有些陈旧的地板上,伊尔皱着宿醉的眉头走进浴室。
不一会儿,蒸腾的雾气从里头腾起。
水阀嘎吱关闭的声音响起,伊尔从瓷白的盥洗盆中抬起头,将一头凌乱的银发在后脑挽了个马尾。
雾蒙蒙的镜子里,倒映着一张年轻的女性面孔,她双眸蔚蓝,眼下浮着一层淡淡的乌青,鼻梁挺翘,嘴唇紧抿,水珠从她光洁的脸庞与纤长的睫毛上剥落,更添一层清丽的美感。
这时,移门被人拉开。
赤着上身的男人打着哈走进来放水,宽大的脚板将木质地板踩得咯吱响。他下半身只裹了条被单,走动间瘦长双腿间的风光若隐若现,他却毫不在意,任由长黑发耷拉在眉眼上,半遮住脸上那条可怖的刀疤。
放完水的男人拧开水阀,随意地甩了甩手。
伊尔擦着头发,瞥了眼他,“你怎么还没走?”
刀疤勾起嘴角,忽然揽住伊尔纤细的腰肢,镜中倒映出两人相贴的脸,男人弯起红色眼眸,手捏着女孩的下巴,脸上浮现一个痞气的笑容,“昨晚是谁舍不得我走的?话说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多少也有点夫妻情意,那你要是回到卡斯特洛了,我是不是也得妇唱夫随一下?”
伊尔嫌弃地躲开他的手,面无表情,“少恶心我,我们只有卖屁股的交情。”
刀疤脸上的笑意一滞。
伊尔推开他走出去,房内已经有一位抱着衣物的侍女安静地等候在一边。
她褐色的卷发扎成两卷马尾,笑容甜美而乖巧,只是有些安静得过份。
“妮可,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修道院里怎么样?”伊尔走出浴室。
侍女比划了几个手势,伊尔点点头,披上衣服,“那就回去吧,班纳该等急了。”
女孩欢欣雀跃地上前帮伊尔整理衣服,还瞪了眼一旁正在点烟丝的刀疤脸。
这个侍女正是叁年前救了伊尔的那个黑瘦哑女,妮可是伊尔给她取的名字。
在修道院里生活了叁年,她逐渐张开,成为了远近闻名的小美人,附近庄园里有不少小伙子都会来偷看她,毕竟妮可人长得乖巧,农活还干得漂亮。
但谁都知道,妮可对他们毫无兴趣,她只对自己那个神秘的主人俯首帖耳。
妮可帮伊尔熨好了外衣,又拿起一旁的染发剂,帮伊尔围好毯子,才小心翼翼地挤出一些黑褐色的膏体,轻柔地揉搓着手下一头熔银般的长发。
“好像有点长了。”伊尔随手撩起一缕垂落肩头的长发,剪子一铰,长发便成了利落的齐肩短发。
妮可一愣,但银发已然落地。
她有些可惜地看着地上的落发,低下头去继续帮伊尔染着头发,却忽然听她问,“妮可,你说是不是把所有的魔物都杀光了,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伊尔垂着湛蓝的眼眸,长长的睫毛遮掩住一片清辉。问完她又抬起头对妮可笑了下,笑容如星辰般灿烂,“一定是这样的。”
妮可也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
伊尔整理好着装,转手丢给正在靠在墙边吞云吐雾的刀疤一颗金锭。
刀疤接住,掂了掂手里分量不轻的金子,唇畔浮起自嘲一笑,“我昨晚表现有这么好?”
“我要离开这里。”伊尔没理他,而是单刀直入,“我们的关系结束了。”
刀疤脸上的笑一滞。
她忽而扭过头,“金子拿着,别回那个窝棚了,像个垃圾堆一样。你谋生的手段应该比我强吧。”
刀疤嘴里吐出廉价的烟圈,神情在白色烟雾后模糊不清。
半晌后。
“你要去哪?”
“和你无关。”
伊尔拿上东西,临行之际却突然被人喊住。
“喂,混血。”
男人倚在门框上,见伊尔转头,他又耸肩摊手,“没什么。”
伊尔看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酒馆。
回到修道院,已是早餐时分。
依旧是牛乳与粗麦面包。
南城修道院通过帮助附近的农庄干活来维持运转,一日叁餐也往往是附近的作物,虽不精致,但用来饱腹却也足够。
班纳在一旁整理着伊尔的行囊,忽然间抚掌:“啊,差点忘了这个。”
伊尔看他翻找出一条华丽的丝绢塞进箱子,无奈,“班纳,我今天是去赴职,不是去参加宴会。”
“这毕竟是值得纪念的一天,我的殿下。”班纳兴致高昂。
伊尔的勺子顿了顿,“班纳,现在已经没有殿下了。”
班纳一愣,像是如梦初醒,“是啊,我总是忘记……”他有些感伤地摘下帽子,头疼地撸了下长长的灰耳朵,却还是打起笑容,“那么伊尔小姐,祝您好运,女神与您同在。”
伊尔看着他,轻笑着嗯了一声。
拿好行囊,伊尔回头看了眼这座生活了叁年的修道院,院里的南福修女静静地目送着她。
“班纳就拜托您了。”伊尔对修女郑重地行了一礼。
叁年前的灾难让班纳失去了所有的孩子,灰兔一族至今在卡斯特洛音讯全无,至此,他的记忆总是断断续续,像是不太好的样子。
伊尔不忍让他再跟着自己奔波——离开这里去王城赴职,是她一个人任性的决定。
叁年前,班纳找到了带着妮可在废墟里流浪的自己,得知卡斯特洛的形势后,班纳隐藏了她的身份,暗地寻求梵尔塞斯家族的帮助。伊尔这才知道与奥古斯都皇室在艾泽维斯分庭抗礼的梵尔塞斯家族竟是兽人,且与卡斯特洛王室关系匪浅。
但具体是什么关系,班纳却没有告诉她,只说现在莱恩家族拥立伪王,问她想不想拿回本属于自己的东西。
伊尔抬眼看着脸上像带了一层面具的梵尔塞斯来使,最终摇了下头。
她也想借助梵尔塞斯的力量回到卡斯特洛,但不是现在。
于是班纳将她带到了这座修道院。
修道院静谧安宁,很适合用来治愈一些需要时间来缓解的创伤。
南福修女是这里的创始人,也曾是圣克鲁斯白银学院的学子,她收留伊尔一行的原因除了大家也算是校友外,更重要的是这座修道院是由梵尔塞斯家族出资修建的。
临行前,伊尔拿着火漆封好的委任状,来到修道院后面的墓园。
墓园墙上低垂着翅膀的天使表情沉静,双目微闭,伊尔轻轻抬起手伸向墓碑,放下了一朵悼念的花。
她呼出一口白汽,喃喃了句,“翡翠城没有冬天呢,卡洛斯……”
*
古泽尔第叁纪468年,艾泽维斯迁都南方的第叁年。
几年前的硝烟已经在这座繁华的新都中消弭,紫荆盛放在每一处角落,风中飘来的是风琴与游吟诗人的歌声,宽阔的道路上马车辘辘,两侧尽皆是连绵起伏的叫卖声。
“愿埃鲁德的天秤丈量我等。”商会负责人笑眯眯地将新拓好的身份证件交到面前留着一头齐肩短发的少女手上——即使她穿着衬衫马甲,打扮得像位绅士。
但王城中不乏喜好游猎的贵族少女,她们也经常作此打扮。
不过就是些小姑娘家打发时间的娱乐活动而已。
然而,正当商会老板准备转身进门时,却听眼前这位骑装打扮的少女拉低帽檐,清亮地问道:“请问黑铁军团总部怎么走?”
*
这是一间幽暗潮湿的地下审讯室,只有一个碗大的窗口高悬在生满青苔的墙壁上。
头顶的吊灯摇摇欲坠,与沉闷的踢打声混在一起,嘎吱作响。
‘咚——’
一把铁椅翻倒在地,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囚犯也顺势滚翻。
身着军服的黑发男人走上前,厚底的坚硬军靴踩在囚犯浮肿的脸庞上,压低的帽檐影子像刀锋一样打在眼下,遮住了一双浓郁而冰冷的黑眼睛。
“这种程度就不行了吗,喂,给我开口说话。”他居高临下地用手掰开囚犯的嘴,“不说话的话就把你的舌头掏出来。”
戴着手套的手强硬地塞入犯人的口腔,对方却只是不住地翻着白眼。
突然,一声头疼的感叹从门口传来。
“海因斯,他已经晕过去了。”
站在门口的军团总军长乔治. 奥威尔有些无奈,“没必要每次都弄得像是凶案现场,清理这里的值守兵已经被你吓到很多次了。”
海因斯嫌弃地摘下沾血的手套,“所以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审讯迷恋女童的杂碎?”
“虽然有点大材小用,但现在不是战时,况且你最近也没有事做,不是吗?”
自从叁年前进行了清扫王城魔物的行动后,黑铁军团已经很久没再赴战场了。
奥威尔身上披着军服,和自己的得力干将一起走出阴暗的审讯室。
“话说前阵子的募兵没有什么收获吗?你知道现在军团里急需新鲜的血液。”
海因斯斜眼:“你期望我能在一群把跳舞和杂耍当格斗的贵族小鬼里找到什么收获?”
奥威尔呵呵一笑。
“这倒也是,要达到你的标准是很不容易。不过今年那些来自卡斯特洛的孩子的确十分优秀。”
奥威尔谈到这,不禁有些感慨,“卡斯特洛富饶神秘,每年人类联盟的军费大半由他们提供,他们的人民骁勇善战,但他们的国王却拒绝子民参战。如果不是现在皇室打算与那边联姻,那头也不会这么快开放政策。”
“而且那些孩子眼神也很不一样,听说是经历过叁年前那场灾难的。说起来……”奥威尔忽然顿了顿,看向有些沉默的海因斯,“叁年前参加清扫王城的行动时,你是不是在找一个人,还没有找到吗?”
海因斯走出地下室,目光看向阳光初露的街面,“奥威尔,真希望你的废话和头发一样少。”
乔治.奥威尔不以为忤,似是习惯了他的说话风格。
“哦对了,差点忘记。海因斯,今天你的书记官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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