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云汉一怔,他懂事时,关平野的娘亲已经因为难产而死,之后关山从未提过这事,他确实不知这里面还有什么隐情。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不禁问道。
关平野走到一辆战车边,轻轻摩挲着冰凉的铁皮,面沉如水:“我爹我娘志趣相投,都善做机关奇巧,当年他们俩的定情之物,就是一个用齿轮带动、上足发条后能发出乐声又可以跳舞的小人偶。此事远近皆知,也不知怎么,就传到了朝堂之上,让狗皇帝和他那爱妃知道了。”
“爱妃对这小人偶十分好奇,想要开开眼,皇帝便传了口谕,叫我爹娘做个新的,供他和爱妃把玩。口谕传到之时,我爹正在战场上为他杀敌卖命,这人偶只能由我娘来做。”
“皇帝那边催得紧,从棠舟府送去京城也需要时间,我娘只能彻夜不休加紧赶制。小人偶个头不大,但全身关节都会动,所需要的齿轮机关颇为精巧,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半点不能马虎。即便锻造零件工作可以交给别人来做,最终的组装仍要她来完成。可我娘那时已经怀我八月有余,大腹便便,让她废寝忘食地伏案操劳,着实是一种折磨……”
“小人偶刚一做成,便交给了等待多日的铁鹤卫,我娘胸口提的气一松,立刻就晕倒了,动了胎气。稳婆说她操劳过度,胎位不正导致难产,我娘生了一天一夜,等不到我爹回来,艰难生下我,便耗尽了力气,棠舟府最厉害的大夫也回天乏术。而我,就因为一条腿被脐带缠住,血气不畅,呱呱坠地之时才发觉,来不及医治,最终落了终生残疾。”
关平野说着说着,便红了眼,望向聂云汉的眼神充满恨意:“哥,就为了一个小人偶,我娘没了命;就为了跟独峪人媾和,我爹被推出去当靶子,他为大曜出生入死,最后却落得个身败名裂!我们一家三口,都是被这皇帝所害,你叫我怎么能不恨?!怎么能不找他报仇?!”
聂云汉听完,心中满是悲意。
关平野或许嘴里没有真话,所说的一切都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但是对于他娘之死,他应不会撒谎。
人偶一事,皇帝或许并不知情,也并非故意视人命为草芥,只是这般阴差阳错,义母这条命,确实也该算在他头上。
而义父,爱妻因皇帝而死,他却守口如瓶,仍为大曜肝脑涂地,不想却落得现在这样的下场——这样的仇恨,若落在自己身上,聂云汉觉得他或许会做出更疯狂的事。
“我爹娘与义父那么亲近,也从未提过这件事,义父也没有说过,我……我实在不知。”聂云汉走到关平野身边,握住他单薄的肩头,“平野,我不该那样说你,对不起。”
关平野苦笑,伸手想要抱他,想起他对自己的排斥,又缩回了手,只道:“这与你何干?你无需道歉。”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爹瞒得很严,没有人敢跟我说,直到我被送到归梁府后,有一次我娘忌日,外祖母思女心切,才将此事告诉我。那时我才明白,为什么我爹立功不报功,只肯当一个守御千户所的千户,他是不想高升,不想去见那狗皇帝!我也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些年,我外祖父母对我爹一直冷脸,因为他们恨我爹为杀女仇人卖命!”
“我爹与我娘感情那么好,他心里不痛不恨么?一个‘忠’字害了他!到头来他又得到了什么?!”关平野眼泪再也忍不住,磅礴而出,“哥,你还觉得我有错么?还觉得我是疯了么?”
聂云汉久久注视着关平野的双眼,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对,片刻后,他将对方揽入怀中,千万句话如鲠在喉,他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心中的情绪。
“平野,若是别人害了你们一家,做哥哥的必定会帮你报仇雪恨。”他声音喑哑,深深地叹了口气,“可……那是皇帝啊,我……我不能……”
关平野猛地推开他,双目赤红道:“还说你不是愚忠?!是皇帝又怎么样?我杀个望星你都骂我不可一世,皇帝害死我全家你倒让我不要计较?你难道不是自相矛盾?!”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聂云汉无奈道,“皇帝不是普通人,若他被杀,必将引起朝堂动荡,这样一来,小人们争权夺利,受害的只会是大曜的百姓,这……这代价太大了!”
关平野像一只发怒的小兽,咆哮道:“那又如何?百姓的痛是痛,我的痛就不是痛了么?凭什么我要为了不相干的人,忍受这样的痛苦,连仇都不能报?!”
“难道我一家人的命就不重要?!”
面对这样的质问,聂云汉无从回答,就像不久之前,卓应闲发现他们迷倒了郭师爷时问他的那个问题一样。
一个人重要,还是所有人重要?
可能危急关头,大家都会选择牺牲少数去拯救多数。
所有人都赞同的办法,未必是对的办法,但有时候,却是唯一的办法。
然而那被牺牲的少数人,又何辜呢?
因为你是少数,所以你的利益就应当被牺牲?
聂云汉不能这么跟关平野说,那样太伤人了。
“平野,你的痛我都明白,虽然不能如你般感同身受,但我真的明白。”
聂云汉觉得胸口堵得难受,他从戎生涯中做过很多这样无奈的决定,没有一次让他这般心神俱裂:“你们是无辜的,可……可大局更重要。而且,而且你不该联合独峪人,他们有觊觎大曜之心,你这么做,是引狼入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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