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葛生坐在水榭,钟声笼罩了整座书斋。
他有些走神,忽然想起有一年关山月定了规矩,傍晚六点后方才开业,然而他和老二等不及要听新曲,偷偷戏弄了当日敲钟的小沙弥,把敲钟的时间提前了一个小时,于是整座城都乱了套,人们提着钟表到处对时,热闹非凡。
有时候生活的平静确实是很容易打破的。他看着眼前的棋局,落下一子。可以是一阵钟声,也可以是一声枪鸣。
水榭中开了两盘棋,木葛生一人对弈画不成和朱白之,他们下的是快棋,不到半个时辰,盘上胜负已分。木葛生一胜一负,算是平手。
他当初在药家的言行很快传遍七家,所有人都知道现任天算子拒不起卦,几日后他便收到了蓬莱和朱家的来信,上面写明了时间地址,以及求一局对弈。
木葛生明白这是试探和敲打,画不成和朱白之都绝非易与之辈,老五又还小,他从一开始就没打蓬莱和朱家的主意,只希望这两家能够袖手旁观,大战在即,不要再横生枝节。
两盘棋他下的殚精竭虑,堪堪赢下一局,黑棋缠斗许久,终于杀出一条生路。
“尚可,棋艺不下于银杏斋主。”画不成淡淡道:“蓬莱承认你为天算子,但如无卦象,不会参战。”
朱白之一抚长须,“朱家亦然。”
“晚辈已经料到了。”木葛生点点头,“此事我所为实乃叛逆,长生子和朱长老能够不加阻拦,已是宽容。”
“你是天算子,无需以晚辈相称。”画不成看着棋局,“落子有杀气,我们便是想拦,也拦不住。”
“长生子棋艺胜于我。”
“侥幸罢了,我也不是每次下棋都能赢你师父。”画不成站起身,一甩拂尘,“此间事已了,你带给林眷生的信,我会交给他。”
朱白之随之道:“星宿子在朱家一切平安,下次七家聚会,或可至。”
“二位慢走。”木葛生抬手拂乱棋局,“静候将来。”
天井之下,琵琶叮咚。
赵姨坐在窗畔,转轴拨弦。她穿着素白的旗袍,阳光透过花窗,在丝绸上投下斑驳剪影。她在试弹一支新曲,自她进入关山月以来,每季的新曲都被城中翘首待盼,登台之时必然宾朋满座。但她依然保留着学艺时的习惯,新曲正式揭晓前,总要换上一袭素白旗袍,独自在窗畔弹琴。
一曲毕,赵姨挑开珠帘,“看到对面的那家酒楼了吗?城中人大都知道我有在此试弹新曲的习惯,那家掌柜便在窗户正对面开了雅间,最贵的时候,一桌酒席能买一栋民宅。”
她放下琵琶,理了理鬓角,“不过那都是几年前的事了。”
如今对面的酒楼已宾客寥寥,几近关张,不仅仅是这一家,整座城都陷入了人烟冷落,街上行人稀少。几天前驻防军发布了前线后撤的消息,这座城已经不再安全,许多人拖家带口,前往异乡。连日来城市陷落的消息源源不断,最多还有数日,这里也将变作战场。
“您没有必要留在这里。”松问童坐在一旁擦刀,“现在走还来得及。”
“近几日的钟声越来越频繁,我记得那是白水寺的祈福钟。”赵姨淡淡道:“城外的一群秃驴都还没走呢,我走什么?”
“您并非四大皆空,赵姨。”松问童认真道:“您还有很多曲子没有弹尽。”
赵姨闻言一笑,“照你这个说法,四根弦之间有音律万千,我怕是一生也弹不尽。”
说着她俯下身,信手拨动琴弦,轻声道:“不过有的时候,你弹了一支曲子,会觉得这便够了。学艺数年,得此一曲,足矣。”
松问童没吭声,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仪态万千的女人,美人迟暮,眼角多积雪,回忆便是一场融化。
“我记得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冬天,和现在很像,只是热闹许多,城中到处都是大红的灯笼。那天是关山月发布新曲的日子,但我在结冰的台阶崴了跤,摔伤了手,事发突然,所有人都急得团团转。”
“就在我准备硬着头皮上的时候,我最好的姐妹带来了一个人,对方借了我的琵琶,说她可以一试。关山月是乐楼,音律在这里不是闹着玩的事,我便问她学艺几年,她说没学过,只会一曲而已。”
“我觉得荒唐,就让她现场弹给我听。”
“当时我们就在这扇窗前,她弹了一曲,伴舞的是我最好的姐妹,也是关山月最美的花魁。”
赵姨拨动一根弦,音色清脆,“你应该猜到了,那人是你的母亲。”
松问童想了想,道:“我不知道我妈还会弹琴。”
“她确实不会,只会一曲而已。听她说还是和哪个忘年交偷学来的,这本是别人家传,秘不外泄,对方拼酒输了才教给她。”赵姨轻声一笑,“那天她弹完一曲,我便将她视为知音。”
“后来花魁去世,你娘消失了好一阵。再回来时,手里抱着你。”
“不过她不是照顾孩子的料,与其说是把你抱回来的,不如说是把你挂在刀上拎回来的,那时我看着你在她背后飘飘悠悠,还以为她扛了个包袱。”
“当时我和她做了一个约定,她把那支曲子教给我,而我要代她和花魁照顾你。曲子我学了五年,五年后学成,她便消失了。”
“她那是和相好的私奔了。”松问童嘟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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