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安略略张大了双眼。
姜见明就坐在旁边,当然察知了莱安的动作,此刻只是淡淡瞥了一眼。
他口中还继续对着通讯的另一边下指示,却伸出一只手,隔着被子,轻轻拍抚了莱安两下。
窗玻璃映出两人的身影,它正覆盖了一层如霜结晶,正发出咯噔咯噔轻响,令人心生不安,又显得房间安静。
等结束了这次通讯,姜见明低咳两声,无比自然地把手探进被子里面,从莱安的衣服兜里摸出了自己的药。
就是这一刻,莱安的心内无法自控地涌起一阵悲凉。
他心想:马上自己的意识投射就会断绝,然后在冰冷的晶巢内苏醒,因为精神负荷过重而疯癫,再被晶粒子侵蚀至死亡。
等自己不在了,不能陪在姜的身边了,以后还有谁能把这个人的常备药天天揣在怀里?
谁会在他熬夜办公的时候抓他上床?谁会用晶骨抱着他睡觉?
自己已经被他驯养妥帖了,知道这个人什么样的神色是欢喜,什么样的语气是含怒。
他知道这个人发病难受的时候会蹙眉,却硬是挺直清瘦的脊梁,沉着脸若无其事地从人前走过。
他知道这个人时而忧伤,偶尔望着远天出神,但你如果问他,他只会敷衍地淡淡笑笑,把话头扯开到别处去。
如果自己不在了……谁来照顾这么脆弱的残人类?谁能照顾得有自己那么周到?
他希望有那么一个人,心里却不相信有那么一个人。
除了他自己,世上不会再有别人能这样去爱他所爱的人。
“……姜。”
所以一开口,莱安的眼前就被泪雾模糊了。
他的神情中掠过一闪而逝的痛楚,低沉问道,“没有了我,你准备怎么活?”
姜见明缓缓把服用过的药剂放下,将它搁在了维纳斯之翼旁边。
他怅然道:“是啊,怎么办呢……”
“当年殿下独去晶巢赴死,死讯传至帝都的那天,我偷偷去了白翡翠宫。”
“那个晚上,天下着很大的雨,又起风降温,很冷。”
“我就跪在皇宫外的灌木树荫里,淋着雨,听来往的重臣贵族们天塌了似的哭喊着殿下牺牲了。”
“……”
莱安闭上眼,一滴水痕快速地自储君的眼角滑落,隐没在淡金色的发尾间,在枕巾上洇出一小块深色痕迹。
“我听了几分钟就退出来,准备回军校。但出门太急,没有带伞。想路边买件大衣,再拦个车或者飞行器,又觉得不行,万一日后帝国要查,能从付款记录里找到我的行踪。”
姜见明叹道:“所以我走回去。”
现在追忆起来,那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
可一切还恍如昨日。死别当前,今天浩浩荡荡吞噬而来的晶粒子狂浪,恰似那年眼前的瓢泼雨幕。
“殿下也知道我运气一向不怎么好的。走到一半,前面的街道出事故被封了,我只能绕路。”
“天边电闪雷鸣,我淋着雨走了大半个晚上,最后冻得人都不怎么清醒了。就是那时候,我看着灰蒙蒙的雨里的街道心想:这世界,从此也就是这样了吧。”
说到这里,姜见明停了停。他伸手拭去莱安眼尾的泪痕,目光静静地望向桌上的银白配枪。
“未亡人做过了,滋味实在不怎么样,我自己不喜欢,更不舍得殿下难过。如果这一次有的选,还是生死与共吧。”
莱安心中猛地一惊,回身一把抓住姜见明的手腕:“你不许!”
话音未落,房间猛地剧震,舷窗处传来“噼啪”一声刺耳的细响。
姜见明倏然变色,回头:“糟了,窗户……”
由特制材料打造又安装了一层阻晶屏蔽障的合金玻璃,外层竟然崩开肉眼可见的一条裂纹!
房间外传来惊叫,四下里的晶粒子浓度猛地又升高一截!
莱安咬牙支起身,把姜见明往怀里一拽,霍然展开晶骨把人紧紧包住:“别动!”
……还是晚了,他听到压抑的痛哼,怀里那具身体先是绷直了颤抖,下一秒又脱力软倒在他的晶骨里。
莱安顿时浑身的血都凉了。他不敢低头看姜见明的情况,只艰难地向着窗边抬臂,五指猛地虚握,齿间森然生恨:“给我……滚出去!!”
窗外隔空炸开一片绚烂的赤金色,短暂地驱散了冲击而来的白晶。
“姜!”他这才松开晶骨,焦急地用掌心捧起怀里人的脸颊,“怎么样,刚刚疼了吗?”
“不……”
姜见明脸色惨白,闭着眼只是薄喘,一时都说不出完整的话,“外,外面……”
外面一片嘈杂,来往跑动的声音和呼喊声此起彼伏。刚刚的袭击波及到了整个空间站,士兵们都慌了。
莱安搂着姜见明往外走,两人出了房门,只见空间站内部的钢筋铁柱上都出现了晶体,一排排舷窗外白光刺眼。
空间站外,隐约还能看到战舰的影子,像在巨浪中挣扎的瓦砾。无数炮口齐射,无数导弹扔向晶粒子的浪潮。但那片白光只是越来越近,越来越浓,遮蔽了宇宙之中的星光。
担架冲过两人身旁,一个濒死的士兵仰面望天,眯缝着瞳孔开始散大的双眼,小声嘟囔:“雪……下雪了吗……”
晶巢里,没有雪也没有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