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样漂亮的、让人眼前一亮的妈妈,他已失去了。
“瑾瑜,”张信礼终于将他带回了他们共同生活的起点,万事不能急,他觉得已经够了,遂道:“你做到了,你看,我保证过,往前走不会死……今天已经够了,你想回去,我们现在回去。”
他以为,说了这句话,林瑾瑜一定会没有任何犹豫,扭头就走的,毕竟他之前是那样排斥。
浓密的树影随着微风缓缓摇动,这么近的距离,张信礼的话必然一字不漏落入他耳朵里,但林瑾瑜沐浴着阳光,静静站着,没有动。
阳光璀璨的日子虽然能见度很好,可隔着条宽阔的马路,两边距离到底有些远,林瑾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是能一眼看见咖啡厅橱窗旁坐着的人。也许是因为在怀旧心态的驱使下他不自觉仔细打量了家旁边每一栋熟悉的建筑物,又也许仅仅是因为偶然。
“瑾瑜?”他久久没有回话,张信礼抬手遮挡过于灿烂的阳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看见咖啡厅里那个绰约的、婀娜的,总之可以用一切与自己妈妈截然相反的词语形容的侧影,也愣了一瞬:“那是……”
咖啡厅里,女人拉开皮包,叫来服务生,站起身来,似乎准备离开了。
距离太远,林瑾瑜无法看清她脸上的表情,只是这样站在原地,看着她结完账慢慢往门口走。桌上的咖啡从始至终没有被动过,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坐在那里,又到底坐了多久。
来不及多做思考,几乎在女人踏出咖啡馆的同时,张信礼马上道:“瑾瑜,”他说:“别看了,我们回去。”
在他的计划里,今天林瑾瑜是不会和家人碰面的。复发那天极其压抑的景象历历在目,他非常清楚在没有做好准备的情况下贸然让林瑾瑜受到病灶刺激,后果可能有多可怕。因此,他打算立刻打道回府。
不知道事情是不是就这么巧,这么大个上海,这么小的两个人,林瑾瑜碰巧看一次家门口,妈妈刚好就在那里。
“……”刚还要死要活,一直嚷着要回去的林瑾瑜站在树木投下的阴影里,目不转睛看着妈妈,对张信礼的话没有任何反应,就像忽然变成了一尊石像。
张信礼说,他可以回去了。
可以重新回到那个暂时居住的小窝里,龟缩回舒适圈,向好转的机会说再见,也向近在咫尺的妈妈说再见。
不……他不要这样,好不容易回到了这里,他怎么可以像个懦夫,转身就逃?
“不……”张信礼看见,那个本应在听到‘回去’两个字后毫不犹豫,转身就走的林瑾瑜忽然紧咬着牙,脸上肌肉微微颤抖着,露出了他曾在转学前见过一次的、偏执,然而又坚决的表情。
他说:“我要……过去。”
他还是忐忑又害怕,但他要过去,去更近地看一眼好久不见的妈妈。
……
“一共四十五元,欢迎下次光临。”
咖啡馆里,服务生十分熟稔地笑着和林妈妈打了招呼,送她出门:“姐姐今天比昨天坐的时间更久些呢,是有什么事吗?”
“不,没有,”林妈妈把散落的碎发重新拢到耳后,同样回了个礼貌但略显疲倦的笑:“就只是……习惯。”
是啊,已经习惯了。
这是以前林瑾瑜经常爱来写作业的地方。自从儿子从这个家离开以后,她每天都会到这个咖啡馆里靠橱窗的地方来坐坐,隔着扇玻璃,看着马路上来来去去的人群与车流。
也许是一种妄想吧,她盼望着某一天能从纷乱、陌生的人群中看见小瑜回家的身影。这一盼,就是两年。
今天是工作日,虽然因为身体原因已很久没加过班,甚至连正常工作时间也安排得很随意,但大概就如这两年来的无数个日子一样,再怀抱着明知不存在的希冀等下去也是一样等不到吧,林妈妈打开皮包结了账,拉开挂着风铃的店门,踩着高跟鞋,走了出去。
还是一样熟悉的景色与陌生的路人,慢性失眠总能让人精神不好,本来打算直接回家的林妈妈忽然想起了什么,改变方向往药店走去。
她是个坚强的女人,所拥有的美丽使得她从小就得到了比其他人多得多的包容、善意、羡慕与嫉妒,也是她骄傲、自信、在社交场上游刃有余的众多资本之一。
在那个林瑾瑜看来非常久远的、只要是大学生都拥有无限光明的未来的时代,林妈妈一路凭借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大学,父母、亲戚、同学、老师都喜欢她,她本是我行我素,永远按照自己想法做事的人,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让她真的从心里服气,更别说从她的生活里赶走唯一的儿子。
——直到初进大学,她遇见了那个因为不大善于和领导交集,因此教书教来教去,也还只是个讲师的、林瑾瑜的爸爸,林怀南。
一旦脱离学生普遍尚未成年的中学阶段,对师生恋的反对声音似乎就小了许多,连林妈妈和林爸爸本人似乎也觉得只要毕业了,优秀的学生和倾慕的老师谈恋爱、结婚也没有什么不合适的。
如果林妈妈有预见未来的能力,能预见到有一天自己的儿子是她和丈夫都无法理解的同性恋,且他的丈夫关于这件事的决定与打算,也许她会对二十四岁那年自己所作出决定的意义明白得更深刻一些。
不管多少岁,不管毕业了多久,真正以学识塑造了一个人思想、三观的老师对这个人的影响也许是一辈子都无法真正消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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