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信礼觉得他好像有点不对,虽然林瑾瑜平时给他打电话也爱说来说去,会跟他抱怨室友熄灯了还打游戏、presentation如何如何磨人、小论文头都写秃了之类令人操蛋的事儿,但很少这么……这么死寂。
就像江水忽然凝滞,池塘没有了活水,屋檐上的雨滴凝结成冰,荒原上最后一丝火种熄灭,虽然林瑾瑜语调平常,但也许是一种冥冥之间存在着的联系,张信礼作为世界上除了父母之外和他最亲密的人,就是觉得他和平时不大一样了。
“瑾瑜,”他把语气放软了很多,道:“课题不顺利?是不是老师刁难你了。”
林瑾瑜沉默了一会儿,说:“没有,老师挺好的。”
“那是同学处不好?”张信礼慢慢地、一个接一个地猜过去,他耐心地想要探寻林瑾瑜此刻的内心,就像高一那时候,林瑾瑜给他打电话时那样。
林瑾瑜吸了吸鼻子,仍然说:“没有,他们挺好的,”他说:“都……挺好的。”
“瑾瑜,”张信礼第三次叫他:“假如你有什么不开心,可以和我说。”
远隔千里,他们靠穿梭于各基站之间的脆弱电磁波维持着仅存的联系,林瑾瑜的面前是对面高楼零星的灯火,背后是他的家庭,客厅的茶几上放着他的病例还有帕罗西汀片剂,但他说:“没有,我在学校挺好的,就是……忽然累了,想跟你说说话。”
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又来了,以往林瑾瑜即使在向他抱怨生活中的那些不开心的时候也总是充满活力的,从张信礼第一天见到他的时候起,他从来都意气风发。
正是那样的光芒让张信礼无法从他身上移开视线,他从来不会用这样的语气说累的。
张信礼道:“你在哪里,还是一个人住?”他说:“我听见风声,还有车开过的声音。”
林瑾瑜租住的房间窗户对着小区内部车开不进去的一条路,他顿了一瞬,道:“我——在学校啊,”林瑾瑜说:“开学为了方便上课就住回去了,在宿舍门口蹲着给你打电话。”
“热不热,”张信礼道:“先回去吹空调,我这儿不急。”
打上课铃了,但他没进教室,而是左右看了一眼,逆着进教室的人流下楼,翘了这节课。
“有点……”上海的夏天就像一张被水汽蒸得火热的布,紧紧地裹着人,林瑾瑜转身走了几步,拉开门回到室内,假装自己进了宿舍大门:“我回了。”
门外传来争吵声,隔着实木房门听不清具体在吵什么,只能隐约听到到那种箭簇般锋利的声调,与父母吵架时爆豆般的炸响,但林瑾瑜拉开椅子坐到桌前,说:“哦……没什么事,是别的宿舍的人在说话。”
正前方桌面上是一摞摞码得整齐的书还有笔记本,林瑾瑜呆坐着,眼睛无神而漫无目的地依次扫过那摞书本,他其实也不知道具体要和张信礼聊些什么,就只是想听听他的声音,希望自己能从这虚无缥缈的通话中汲取熬过去的力量。
那一大摞书里有许多是爸爸送给他的,小时候他送儿子识字卡片和连环画,大一些了便送唐诗宋词、聂鲁达和托尔斯泰。
最上方放着一本《傅雷家书》,那是18岁高考那年,林怀南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傅雷是个十分严厉,甚至严厉得过了头的父亲,看起来与林怀南过于“自由”的教育理念背道而驰,他爸把这本书送给他,大概除了想让他看一看里面一些对音乐、生命与文学的探讨之外,还想告诉他,他一直是爱着他、关心着他的。
林瑾瑜很久没有说话,久到张信礼再次问他道:“真的没什么吗,”他说:“那天……你爸妈后来问什么了吗?”
问了很多,他们就像警察熬讯犯人一样不停地问、不停地问,无休止地重复治疗治疗,改正改正,然后不停地带林瑾瑜去医院,做那些密密麻麻印满了字的表,还有一些生理上的检查。
房门外父母争吵的声音越来越激动,隐隐还传来东西砸碎在地上的声响,他们互相责怪对方,也各自自责,林瑾瑜一边打着电话,一边翻开他爸送他的那本《傅雷家书》,看见扉页上他爸爸熟悉的字迹,一笔一划都十分郑重。
看清的那一刻,林瑾瑜几乎潸然泪下。
林怀南在他18岁那年写道:唯艺术与学问从不辜负人。小瑜,希望你读书走路端端正正,永远开心,爸爸永远爱你。
在玻璃破碎的脆响里,他艰难地咽下满嘴酸涩,说:“没有,什么也没问。”
张信礼从他长久的停顿了读出了怀疑:“真的?”他同样静默了片刻,说:“不要骗我。”
不想骗你,可你不知道会轻松很多。
漫长的诊疗让林瑾瑜疲倦,父亲遥远的留言让他双眼发酸,同时,门外的争吵让他窒息。林瑾瑜单手遮住自己的眼眶,在桌面上缓了许久,最后仰头看着墙上挂着的、小时候的全家福,语调如常道:“不骗你,”他说:“我从来不骗你的,对不对。”
他选择独自面对这一切。
“可我记得,那房间里很多破绽,”张信礼说:“你爸妈什么也没发现?”
“显眼的我都已经处理过了,”林瑾瑜说:“我们没待多久,他们没注意。”
无论张信礼问什么,他都说“很好”、“没有事”,不断传递着一切正常的信息。房门传来“咚咚咚咚”急促而沉重的敲门声,就像在催命……大概是父母间的战争终于还是回到了他这个主角身上,林怀南在门口可能听见了一点房间里的声音,他大声道:“林瑾瑜?开门!你在说什么?你在打电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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