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不断地重复着,延续着。
终于,在谢清呈照例给他做了病情监测,又递给他一管针剂时,贺予坐在卧室的温莎椅上,却没有接。
他忽然很平静地,但又近乎绝望地问谢清呈:“谢医生,你有没有想过,我可能拿这些针剂做别的事情。”
谢清呈没怎么在意贺予的神情,说:“你看起来也没那么想死。”
“是吗。你又了解我了。”
贺予嘲弄地笑笑,忽然抬手拿起了针管,眼也不眨地扎在了自己身上,但这次却不是静脉注射,而是随意扎进了皮下血肉,而后药剂推入——
谢清呈倏地色变,立刻上前,但已经迟了,贺予的那一片皮肤迅速泛青泛紫,肿了可怖的凸起。
“可是我其实也没那么想活。”贺予淡淡的,换一般人早就疼得龇牙咧嘴了,他脸上却连半寸波澜也没有。
好像那针是打在了不相干的人身上似的。
他一双漆黑的眼睛注视着谢清呈面色铁青的脸庞,眨也不眨,移也不移,冷淡地把针拔了,那里面的针剂只剩下了一点,另外的全部成了贺予皮下越来越难看的淤肿。
贺予不以为意,把针管重新递到谢清呈手里,一字一顿:“给你。你来。”
谢清呈白着脸,似乎也被他这种疯子般的举动骇到了。
贺予说:“必须是你,谢清呈。”
“否则我今天一针也不会打的。”
他的语气似乎有些威胁的意味,可是仔细分辨,言语里竟然也藏着些隐隐的伤心。
“你既然是因为钱来的,那么拿钱办事。总要做好。”
谢清呈回过神来,闭了闭眼:“你别逼我也把你捆起来。”
“那你捆吧。”贺予淡漠的,“和我父母一样,你捆。你也不是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梦里的谢清呈好像被他惹得脑仁发疼——
“贺予,你到底要怎么样?”
他到底要怎么样?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意识到自己真是有毛病了,他好像变得越来越在乎谢清呈。
他看不到谢清呈的时候会烦躁,看到了却同样也平静不下来,谢清呈成了他心里一根尖锐的刺,拔与不拔都要了命的难受。
可他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厌恶同性恋,绝不可能和一个男人纠缠在一起,与此同时他又发现自己总会在不留神时,想起谢清呈在床上的样子,他一开始好像也只是想着谢清呈的身体,后来甚至去渴望谢清呈的感情——
他太煎熬了。
总感觉透不过气来,心脏闷得发慌。
梦里,两人还在僵持着,最后,贺予对谢清呈说:“你知道吗,从前我不想这样的。”
“谢清呈,你是看着我长大的。你知道我以前是什么模样。……我坚持了十九年,为了别人和我形容过的,那个或许会有的‘平静’。”
“现在我坚持不下去了。”
“我爸妈一直让我装成一个正常人,以免被疯人院抓进去,他们之所以敢这么做,是因为我从来就没有做过任何逾法乱规的事情,我确确实实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尽管很恶心,很辛苦,尽管有苦不能诉,有病不能喊。尽管我要不停地观察周围人面对喜怒哀乐的反应,然后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案。”
“但我确实做到了。”
“十九年,一个该活在疯人院的人,活在了正常人的社会。一个该被关在笼子里的人,行走在笼子外。我时时刻刻担心自己的病态会暴露,会从人人仰羡,变为人人喊打。我拥有的朋友,全部不是我真正的朋友,因为他们不知道我的真面目是怎样的,他们只是在和戴着一张假面的我来往。”
“我能和谁说一句真话?我曾以为至少你的妹妹,谢雪她能和其他人不一样。可到底是我太天真了。”
“我是有病的,谢清呈。”他说到最后,面带笑容,神情凄怆,诡谲疯魔,可怖至极,他戳着自己的心脏,“我他妈的有病!谁知道了真相还愿意同从前一样看我待我?我一辈子都要活在一张正常人的面具下——坐牢还有一个期限呢,我病愈的期限又在哪里?”
声音到最后都在颤抖。
“十九年了。谢清呈。”
“你为什么要救我啊?”
“在你之前所有医生都没有办法很好地减缓我的病症,是你给过我希望又把我推回到深渊里——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要救我?你又为什么要骗我?你恨我吧谢清呈——你知不知道我也恨你!”
“我从你离开的那一天,我他妈就恨极了你!”
贺予是个几乎不说脏话的人,但这一刻,在催眠营造出的梦里,他却有些失态了,太久的混乱在他心里发酵,他控制不住自己血里心里四肢百骸里的冲动。
他在梦里冲谢清呈发脾气,像个真正十九岁的男孩子那样,没有理智,没有章法,没有深思熟虑,把喉咙里闷着的话蛮不讲理地,不管不顾地都倾了出来。
他骂着骂着,眼圈都泛红了。
他说:“我真恨你,谢清呈。”
“现在你也恨了我,你说你要是当初看也不看我一眼让我死了该有多好,如果不是因为这种病,不是因为遇见你,我们彼此的人生里都可以少一个仇人,没很多痛苦。”
“我和你,我们也就不会互相厌憎到今天这个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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