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雨自然是不想反驳,她笑得眯起了眼,应下声来,“好,你说了算。”说完,便起身去交代严掌事去把“账册已经找到”这一则假消息传去坊市间。岑家曾与知府结为姻亲,所以这岑家制卖私茶一事早就成了饭后谈资,知道些内幕的人都说这事蹊跷啊,账房带着账册跑了,到现在都没找到。所以这会儿岑家一把消息放了出去,马上就传遍了遂州的街巷,纷纷议论岑家这次怕是难逃一劫。
长守那边也按着疏雨吩咐,把孙账房母亲带去了五柳坡的庄子里。他特地弄出了些动静,引得街坊邻居都惊惧万分,只敢探头张望而不敢上前阻拦。
此事办妥后,果然,在庭审前叁日晚,衙门将闭之时,孙账房现身遂州衙门,陆续有官差走出来、抬眼打量着他。只见他面上一派灰败之色,拿起了鼓槌,敲响了鸣冤鼓。
到了晚间,雁乔去打听完从衙门回来,回到疏雨面前,神色犹豫地告诉她:“姑娘,孙账房自己投官了!”
疏雨知道事情在自己意料之中,稍微松了一小口气,可是看到雁乔脸色,她清楚这之后并不全如她料想的那样,于是看着雁乔猜测道:“看你的脸色,孙账房…没有供出李家是么?”
雁乔为难地点了点头,又说道:“他供述说,他不知账册的去处,他手上只有假账,是按照别人的指令做了手头这几册假账来诬陷岑家!”
听了这话,疏雨皱起了眉头,她想不明白。只有交出真账册,此事移交审查院,方可保住他和他母亲的性命。可孙账房只交代了做假账的事,却不说明受谁指使,这完全是去李家手上送死。
他为何不交出去?是给自己留了后手,还是又和李家谈成了甚么事情?
疏雨坐不住了,她站起身来,来回踱步,脑子盘算着。一阵冷风从窗子外溜进来,吹动了帘子,时不时遮住疏雨面前的光线。
晦明交替中,她思索了半晌,蓦然站了起来,对雁乔说:“带上银钱、再备一份饭菜,我要再去见孙账房一面。”
……
“这位官爷,我们能否见见昨日下狱的孙先生。”
州院狱门口,雁乔在前头温声请求着一名膀大腰圆的衙役,疏雨则在后头观察着这名衙役。
衙役对这种场面早已习以为常,他不耐烦地说道:“重刑犯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说着,便要伸手来驱赶两人。
疏雨这时款款走向前来,她不紧不慢地说道:“请等一等。”然后拿出准备好的银钱,将银锭推进衙役手中,又说道:“我们只一人进去,烦请您通融通融。”
这看守刑狱平日里也捞不到多少油水,看着银锭,衙役那手已经忍不住要握起来了。他四下看了一圈,见没人注意到这儿,于是他撇了撇嘴,毫不犹豫将银锭收下了,还端出一副威严肃穆的样子说:“只一刻。”
疏雨见他动作迅速,心中嘲讽,但面上还是笑神色如常地说道:“一刻便好。”
衙役闪开身来,不情不愿地放了疏雨进去,雁乔在外头担忧地望着,心里头暗骂这名衙役。这州院狱阴潮难忍,有一股子久不见日而生锈发霉的味道。走过一路关押的犯人,大部分死气沉沉的,还有小部分探究地望着这牢狱里突然出现的女子。
孙账房关在里侧,因为昨夜才下狱,他身上还勉强算得上干净。孙账房像往常一样弓腰驼背,只不过从前是靠着账台,今日是靠着阴冷的石壁。听见脚步声传来,他不动声色地望着前头,不作反应。直到疏雨走到她牢房外,影子横亘在他眼前。孙账房这才缓缓偏过头来,像是早就预料到一般地,缓缓说道:“姑娘来了。”
看他反应这般淡定,疏雨也不奇怪,只是目光锐利地盯着他,问道:“孙先生,你为何不将真账交出去?”
听了这话,孙账房像是被逗笑了一般,笑道:“大姑娘,我就靠这真账保命呢,我若是知道,怎么可能不交出来。”
此前,他还亲口承认账册在自己手上,绝迹不能交给岑家。今日又改了口,疏雨思索着,一时没出声。
两人之间不说话,这州狱院内又安静了下来,静得能听见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孙账房这才打量起她来,看到她脚边的食盒,目光复杂。好半天,才说道:“大姑娘,多谢你们替我看顾我母亲。”
他知道他从李家手下逃脱后,是岑家派了人去照顾着他母亲,只是终究还是白费了她们的一番苦心,他自己财迷心窍,为了还上赌债替李家卖命,结果却连累了母亲。
闻言,疏雨抬头看着孙账房,这人在岑家默默做工多年,生活本来平静安稳。但只是一念之差,一个账房先生就落到了这般境地。
可是自己此行前来,不是来可怜孙账房的,李家将他送了深渊,可路是他自己走上的。想了想,疏雨开口说道:”我们可以帮帮你母亲,但你必须告诉我。你现在改口,是不是因为账册已经到了李家手上?”
孙账房本来在与疏雨打着太极,可听她这么问,却兀地激动了起来,眼中有愤恨,像是不想再听到李家两字,他咬紧了牙关、恨恨地告诉疏雨:“不!不在!”
声音有些大,惊醒了左右侧卧着的囚犯,响起了几声诸如“毛病”、“吵什么呢”之类的抱怨。
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孙账房这才冷静了下来,他苦笑了几声,用手把脸捂住。半晌,才叹了一口气,转头看着疏雨,眼中已无情绪波动,“我再劳烦姑娘一事,行么?”
我母亲当年是茶园的女工,说起来,我其实是生在茶园中的。按老话不是说么,落叶归根。我母亲供我读书,可我没读出个甚么出息来,没更好的归处去。所以我想着…”
他说着,露出个释然的笑容来,“我替岑家算账,也有这么多年了,好歹也有份苦劳。若是我有甚不测,姑娘能不能将我烧个干净,埋在茶园老桐树下。”
疏雨听了这话,觉得不对劲,她盯着孙账房,问道:“孙先生像是确定自己会遭人毒手一般。”
孙账房听了,不再搭话,他弯下腰去哑声笑了,笑得比这牢狱里的潮气还要刺人。
一刻时间到了,衙役进来喊人。疏雨于是蹲下身子将食盒打开,把饭菜放到孙账房面前。看孙账房的样子,账册确实不在李家手上,结合他方才那没头没脑的话,疏雨心中有了猜测。
知道不能再从孙账房口中问出甚么东西来,她站起身来,将食盒提起,便要向外走去。
走出几步,疏雨听见背后孙账房突然出声,像是知道不能再与岑家人见面一般,他说:“姑娘,对不起!但我求求你们定要救出我母亲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然后便传来了强压着的呜咽声。
疏雨没有回头,这声对不起又有甚么意义,可孙账房既不知他母亲是被岑家带走的,那便就当他抵了罢。
脚步声逐渐远去,疏雨穿过那阴沉压抑的牢房,向牢狱门外走去。
火把仍在噼啪作响,可还没走到牢狱门口呢,她便听到了雨声。出去后才发现,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来,风雨交加,也比得上牢中的刺骨寒凉了。风急雨骤,砸在地上如珠玉落地般“啪啦”作响,竟然盖过了远处的雷声。
雁乔撑着伞快步朝疏雨走过来,她焦急地问道:“姑娘,孙账房都同你交代了么?”
抬头看着压着树枝的黑云,疏雨不回答雁乔的问题,等雁乔急了又问了一遍,她才回过神来,轻声对雁乔说道::“跟长守说,带上几个人等雨小一些,拿着锹子,跟我去茶园一趟。”
雁乔心中是百般疑惑,可雨势太大,也只能先上车先避一避。
回到了岑家,岑闻今日早上也知道孙账房下狱的消息,但无奈茶园里的事业耽搁不了,所以便留疏雨在家中了。
本来在茶园子里忙活,到了冬季,病虫择枯枝越冬,故而每年这个时候,岑家都会着手清园和培土防冻。结果她中午下山回家来,听说了疏雨去了趟州院狱,心中担忧,匆匆披了件衣服,就要和冬云一起去找她。
看见疏雨和雁乔进来,岑闻这才放下心来。她叫人送了热茶来,语气里有几分责怪,但也十分温柔,“你去看孙账房也不同我说一声,我下山时接到消息说你去了州狱院,害我担心一场。”
疏雨端着热茶轻声赔不是,她将孙账房在牢狱中所说的尽数讲给岑闻听,也讲了自己的猜测。岑闻听了,不由得心惊。
等到雨势收歇了不少,长守也过来了。他带着铁锹,一行人坐上了马车向茶园的方向驶去。
下过雨,那地不好走,疏雨和岑闻穿着便装,带着人走到了拣茶房背后的老桐树下。翻了个半个时辰,铁锹终于在一棵巍峨耸立的桐树下,翻出来了一只破旧皮箱,打开里头,却正是那叫李家和她们找了半个月的账册,和孙账房留下的五十两银子。
“姑娘,挖到了”长守看着皮箱,复杂地看着疏雨和岑闻。
看着这口皮箱,在场的人都不由得有些感慨。不知道是不是孙账房投官前良心发现,决定将账册归还岑家,还是怕就算交给衙门,也会被李家挡下,他最终并没有将这保命的账册交给他人,而是埋在了这老桐树下。
这账册里头就像疏雨之前看过的那般,清楚记载着分批交茶的明细。看着这挖出来的土坑,疏雨本该松一口气的,可心头却有甚么东西压着一般。岑闻揽着她的肩膀,将伞倾向她,可雨势这会儿又大了起来,雨珠又疾又斜,错乱跳入伞内,溅在疏雨眼皮上。被这凉意一激,疏雨紧紧闭起了眼来,再睁开时,她看着沉沉天色,长叹一声气,沉重又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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